我刻意回避玄清。回避对往事留恋和期望。从甘露寺眺望。遥遥能望见清凉台白墙碧瓦的一角。然而才看一眼。已觉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
三日后晨起。不得不另换了一副心肠。冷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沉静如波澜不起的古井。已然沉寂了那么久。穿惯了身上灰仆仆的佛衣。铅华不施。素面朝天。玄凌见我时是素衣简髻的佛门女子。淡朴无华。那么今日重返后宫。我便要艳绝天下。极尽奢丽。让我的姿容在瞬间夺人心魄。震慑玄凌的心魂。
开箱启锁。挑选最华贵妩媚的衣裳。迷离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宽身上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纱衣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臂上挽迤着丈许來长的烟罗紫轻绡。用金镶玉跳脱牢牢固住。一袭金黄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蔷金香草染成。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如花鲜艳。并且散发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刺绣处缀上千万颗真珠。与金银丝线相映生辉、贵不可言。
我举目示意浣碧、槿汐不许动手。径自拆散头上象征出家的太虚髻。淋淋漓漓散下一头几欲委地的青丝。拿犀角碧玉梳慢慢梳通。散如墨缎。反手细细挽了惊鸿归云髻。发髻后左右累累各插六支碧澄澄的白玉响铃簪。走起路來有细碎清灵的响声。发髻两边各一枝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做成一双蝴蝶环绕玉兰花的灵动样子。发髻正中插一支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凤头用金叶制成。颈、胸、腹、腿等全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制成长鳞状的羽毛。上缀各色宝石。凤凰口中衔着长长一串珠玉流苏。最末一颗浑圆的海珠正映在眉心。珠辉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间隐隐光华波动。流转熠熠。发髻正顶一朵开得全盛的“贵妃醉”牡丹。花艳如火。重瓣累叠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红色的光泽。簇簇如红云压顶。妩媚姣妍。衬得乌黑的发髻似要溢出水來。颈上不戴任何项饰。只让槿汐用工笔细细描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绯红花朵碧绿枝叶。以银粉勾边。缀以散碎水钻。一枝一叶。一花一瓣。绞缠繁复。说不尽的悱恻意态。同色的赤金镶红玛瑙耳坠上流苏长长坠至肩胛。微凉。酥酥地痒。
化的是远山黛。脸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匀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飞霞妆”。脸上幽暗的苍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红。一眼瞥见妆奁里的胭脂笔。心下一颤。想在眉心描画一朵梨花形状。想起当日酒醉春睡在棠梨宫后院的梨花树下。梨花花瓣正落在眉心。玄凌曾说我肤色白如梨花。花落眉间不见其色。于是亲手执了胭脂笔将梨花形状描在我眉心。遂成“姣梨妆”。一时宫中人人仿效。那是我昔年的荣宠。也是昔年与玄凌的情意。如今若特意画上让玄凌见到。必定能勾起前情。激起他对我的怜惜之意。
于是拾起胭脂笔。浣碧立刻奉上一小盒紫茉莉胭脂让我润了润笔。侧头忽见窗外一抹颀长的身影已在等候。心里生出漫无边际的隐痛來。那样熟悉。仿佛是永生永世刻在心上的。纵使我已决定重回玄凌身边婉转承恩。纵使我已决定一心一意扮演好“莞妃”的角色保住一切。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笔软软地坠到地上。
槿汐不动声色拾起笔來。柔声道:“娘娘劳累了。奴婢來吧。”说罢细心描绘。灿然笑道:“娘娘倾国倾城。更胜往昔。皇上必定宠爱如初。”
我凝眸向镜。镜中人已经一扫黯淡容光。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如同一张光艳的面具。掩盖住我此刻晦暗的心情。我勉强笑道:“长久不穿戴宫装凤冠。现在穿上仿佛整个人重了几十斤。难受得紧。”
此话一出。自己也觉得怅然不已。这凤冠霞帔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万重枷锁。锁尽一生欢欣希望。
槿汐微一垂目。恭顺道:“皇上宠爱娘娘。赏赐丰厚。娘娘日日换新。习惯了便只以为美而不觉难受了。”
我淡然一笑:“世事大概皆是如此吧。习惯了就不觉得难受了。”
我轻轻地说:“出去罢。”浣碧、槿汐立刻打开房门。一左一右扶我起身。五月的灼亮的日光下。玄清独自负手站在石榴树下。殷红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他只浑然不觉。我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盲眼的人瞬间见到光明。不能适应日光的亮。
浣碧出声唤他:“六王。”他立即醒过神來。神色自如地跪下。一字一顿地说:“臣-弟-清-河-王-玄-清-参-见-莞-妃-娘-娘。”
仿佛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來。我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温婉的笑:“清河王请起。”
他迅速地抬起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不见。他说:“娘娘请移驾。鸾轿已在寺外等候。”
我的声音泠泠响起。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有劳清河王了。”我徐徐走过他身旁。轻声道:“王爷身沾落花。落花残败。不是王爷该沾染上身的物事。”他恍若未觉。只站着不动。
浣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