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早已走前去打发一切。甄珩跟在一个青衣小内监之后。随着他择的那条静静偏僻的小路默然前行。
隔着丛丛绿柳红花。远远瞧见有几个宫女内监跟在李长后头越走越远。李长口中道:“景春殿上头的瓦头松了。万一掉下來砸着了鹂妃也不好。你们快去拿些琉璃瓦來。等明儿个早上补上去。”却听一个宫女伶伶俐俐道:“还不听公公的话。腿脚快些。”
那宫女想是还年轻。声音清脆如铃。粉红色的宫女袍服的衣角闪在秋绿衰哀之中。别有一番明丽轻俏。他怔怔地想。若她当年沒有入选为秀女。或者犯了错成了宫女。即便辛苦些。到了二十五岁也能放出宫去。出了宫。到底是蓝的天。绿的水。不必活得那么辛苦恣睢。辗转压抑。
若不在宫里。恐怕她也早已儿女成群。在这样晴明的秋阳下。她会绣着一副鸳鸯蝴蝶。转头和自己的夫君笑语几句。哄一哄膝下乖巧的稚子。
而此刻。哪怕一个小小的宫女。也比她自在欢畅得多吧。
眼见那一行人渐渐远得瞧不见了。他犹自望着。午晌的太阳本是极暖。他背心里沁出了些微汗粘住小衣。风贴着地面裹上身來。犹带着衰草寒烟的疏疏气味。直叫人觉得寒意侵骨。甄珩正怔怔间。却听那小内监轻声道:“公子。”
他笑着道了声“宫里大。走得乏了。”
那小内监陪笑道:“是。从前皇上宠爱鹂妃。特意挑了这风景好的宫苑。所以路远些。”再走了一炷香时分。远远能望见长杨宫的一带赤色宫墙。那是极安静的一处所在。太液柔波。烟柳生翠。秋花闲开。几只金黄色的鸟儿静静栖在枝头。轻轻叫一声。又是一声。只是这一声声鸟啼。更显得四下里静得怕人。就好像眼前这座华丽的长杨宫一般。
前门立着几名侍卫。靠在墙根下打着盹。不甚精神的样子。小内监轻轻向他摆了摆手。暗示他不要出声。绕到宫室后一侧小小的角门。摸出钥匙打开了。
他心里有点惴惴。这是他第一次踏进不是自己亲妹妹的妃嫔的宫室。这是她的殿宇。或许此刻这样走进。对茜桃。是一种新的背叛。
然而。真是有许多疑惑要问她。那么多疑问。日日夜夜勒着他的心。勒得他喘不过气來。曾经记忆中清纯羞怯的她与想象中形如蛇蝎的她纷叠在一起撕扯着自己与茜桃。连神智模糊的时候亦不曾将这样的混乱弃下。
甫踏进门。有粉红的颜色俏生生扑面而來。那样艳。几乎叫他以为是春深似海时的桃花。却是小内监善意的提醒。“公子当心。这夹竹桃花粉是有毒的。”
他才恍然。跟桃花那样相似的花。原是夹竹桃。艳而毒。
庭院里的芭蕉已经萎尽了。乌黑一株。软塌塌地半斜着。还靡出几滴黯黄的汁液。这样朱栏华庭中的颓败叫他触目惊心。突然心里生了一丝微末的怜悯。不知即将见到的她。该是如何凄凉情状。
他迟疑片刻。还是跨入了那扇朱漆雕花的殿门。景春殿内暗沉沉的。然而那暗并非黯淡深晦的颜色。偶尔有晴丝一闪。却也从暗里折出一丝丝星辉样的光芒。他细看去。才发现那原是殿中铺天垂地的落下的半透明纱帷。上面用银线刺着“和合二仙”的图案。那原是庆贺得子的图案。他心里微微一酸。想起嬛儿告知他。。安陵容已永不能生育了。
晴丝如缕。银线在光线下莹莹的泛起晶亮的光泽。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他好容易适应了殿中的光线。细细留神。殿中的器具皆是上好的珍品。更不乏种种奇珍异宝。只随意漫掷在案几或架上。正中那一架大红纱透绣“洛神赋图”的翠玉屏风便值连城之价。他是男子。原不懂得这些。只是听妹妹说起过。魏文帝死。宠妃薛夜來被遣回故乡。有一日读到曹植的《洛神赋》。想起宫中时光。感念故后甄宓的恩德。以甄宓之貌绣下这副洛神图。并绘上曹植的《洛神赋》。薛夜來素有“针神”美称。所以用黑绒绣出草字來。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惟妙惟肖。此屏风世间唯有一架。实在是无价之宝。
见他有疑惑神色。那小内监忙陪笑道:“安氏虽然失宠。可太后吩咐了。一应东西全不要内务府收回。只陪着她一同葬在这里就是。”他有些嗤之以鼻地摇摇头。用怜悯的口吻道:“安氏真是可怜。伺候的人都沒有了。天天只对着一堆死物。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闻言心口微微一震。也叹不出什么。只看着那架屏风。他不擅品评绣工的好坏。只觉得上头的洛神真有凌波微步之态。仿佛要步下屏风。走到自己面前來。
当时听妹妹随口说起时便留了心。陵容是极擅刺绣的。若她看见。定会喜欢。
只是。这也不过是想想罢了。这样的连城之宝。如同已入深宫承恩婉转的她一样。都只能在午夜梦回的寂静里。如闪电一般迅疾划过脑海。。偶尔想想罢了。
却不想。她真已经拥有。可想而知。当年的她是如何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虽未亲见她的荣宠。然而后宫女子大多出身世家。她是身世寒薄的县丞之女。便这样从次序微末的选侍始。一步一步踏上尊荣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