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扫过,沿河一片高高的黄土岗侧,干酥土面剥若尘烟,扬了个一天一地。
一个尘灰满面、须发蓬乱的男子艰难爬上土岗,撑起身躯,手搭凉棚挡住耀目的阳光,虚起眼睛向无边沃野间望去,但见高天之下龙曲九卷,万里河蜒,洪波滚滚,无上恢弘,不由得眼角起皱,泪涌欲滴。
看遍了锦绣江山,走遍了万里中华,现如今,终于又重归故地,见到了这壮丽、伟大、汲源天水的黄河。
活着,我还活着……
这如画的世界啊!若沒有亿兆生灵的存活与眷恋,你的美将交付给谁看。
他驻立良久,捉袖在两边眼角按了按,揣起这无法言喻的心情,向河湾岔口之侧那几户零零落落的人家行去。
下坡之际贴身风过,残破的大氅扯起向天,虚掠如火。
村口一株老树藤葛缠绕,凋蔽如洗,周围草谷堆中,偶尔传來一两下鸡禽抖翅的扑响。
“杀啊!!”
“别让狗鞑子跑了!”
呼喊声令男子一惊,抬头看时,一个身穿蓝衫的小男孩从村口跑出來,后面几个男孩子骑着条帚,手拿木刀追赶,他们瞧见这陌生男子,都愣了一愣,调头快速跑开,穿蓝衫的小男孩吸了下垂到唇边的鼻涕,回头一看其它人都不见了,喊道:“等等鹅!”摇着手朝他们追去。
男子领悟过來,笑了一笑,摇摇头继续前行。
村口这株大树下的房屋低矮残破,瓦缝里荒草丛生,荆条木板勒就的篱笆围出一方小小的晒谷场,里面黄土夯金,阳光闪烁,木架缝隙间无声行走的光影,令厚重的、布满刻纹的碾盘产生了一种日晷般的精致。
男子拖着步子一走一过时,目光只是往院中略瞄了一眼,却忽地凝住。
在那小院的柴堆之中,斜斜歪着一把长柄断刀。
他停步怔然望了一阵,忽然一跃穿过篱笆,窜至近前,一把将断刀抄起。
这刀拦腰断去,刀身锈厚,刃口多缺,断口处已磨得秃圆,刀柄缝隙里,满是黑黝黝的油泥,摸上去隐约能感觉到一点雕刻纹路,手感熟悉如回忆烧尽的余温。
他想起什么似的,急翻过來,只见刀苗根部靠近护手处,隐约可见凹刻的“长河”二字,登时一呆。
“长河……长河……”
他肩头耸动,浑身颤抖,抱刀痛哭失声。
吱呀门响,有人大声道:“嫩是谁,想偷鹅家的柴刀么!”
听到这稚嫩的河南口音,男子一愣,侧头望去,只见一个**岁、歪扎小辫儿光着脚的女孩子跳出屋來,正叉腰气势汹汹,望着自己。
男子问道:“你这刀从哪來的!”
小女孩道:“从黄河边儿捡的!”说完又觉不妥,大声补充道:“鹅捡的就是鹅的!”
“铃子,你娃跟哪个说话咧!”
随着老迈的话音,雨蚀变形的板门缝里,一个鬓发苍苍的老妪驼身探出头來,一瞧见院中手拿柴刀、蓬头垢面的男子,登时吃了一吓,赶忙伸出枯枝般的手,将小女孩拢腰护在腿侧。
男子顿感歉然,在这一老一少,一浑一浊两对眼睛的注视下,缓缓将刀搁回原位,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搁在地上,退向院外。
老妪哑声试探道:“喝口水呗!”
男子摇了摇头:“谢了!”
小女孩仍狠狠地盯视着他,见他身子已在篱笆之外,飞快地跑出去将银子捡起跑回,搁嘴里用力一咬,瞧着上面的齿痕,惊喜道:“嬷嬷,是真咧!”
老人惊疑满目,不知所措,只用手将她紧紧地拢住。
小女孩努力挣开,跑出两步到院心,向那疲惫的男子喊道:“嫩要是喜欢,就拿去呗,当是卖给嫩啦!中不!”
男子手扶篱笆,回头一笑:“不用了,让它与柴枝作伴,也是一样!”
他又朝那把断刀深深望了一眼,仰面瞧瞧明蓝流絮的天空,又看看落叶飘金的村巷,露出满足的笑容,口中喃喃叨念着:“过客,过客!”振作精神,阔步向前,行入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