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來了,这是江南的春风,是醉人的春风,像水流,在空中流过,暖暖地把春意注入江水,注入山溪,注入残冰,注入大地,那余冬的寒意渐渐无处可逃了,就带着恼去撩拨春风,却给春风逗笑了,呵暖了,含温了,抚懒了,恹恹地不想动,就委化在草边,零丁在石隙,靡缩在沟坡,绵融在树底,把那一份柔媚的心情,都交予复苏的绿意去托寄。
江边这片杨林中,一个人无言地走着,他的脸还年青,却有一头白发,直披到足跟,使人觉得那竟不像是白发,而是他的衣。
他的背上,负着一个深棕色的长条包裹,看起來并不沉重,可是他却走得很慢,慢得不像是在走路,而是在为上了年岁的母亲踩背,不敢深了,也不敢重了,一心一意,平平整整,慢慢地踩去,踩掉困倦,踩去僵硬,踩平皱纹,踩出一份笑容來。
忽然间,他轻轻地绊了个跟头,扑在一个土包上。
回过神來,就发现了面前还有两个土包,土包侧面,竖着白色木制的碑牌。
“三个,三个……”
他缓缓爬起來,转到侧面,看着这三个坟包。
木碑上沒有名字。
“三个……”他目光直直地,笑了,伸手指去:“这个是我,那个是他,这个是你……”
泪水忽然间就涌出來,汹不可抑。
他忽然趴在那个被他指为“你”的坟上,放声痛哭。
“阿璧啊!阿璧啊……”
野旷无人,纵任他撕天裂地,背后包裹随着他手掌拍地的摇震,发出轻轻的嗡响。
哭了半晌,他忽然坐直:“呵呵”、“呵呵”地笑了两声,跟着又大笑起來,拍着坟头道:“阿璧啊!我真傻,你又沒有死,我为什么要哭呢?”
他把腿一抿,解下包裹。
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张琴,他随手将包袱皮往旁边一扔,将琴横担腿上。
琴体在他腿上和地面投下一条长长的阴影,阴影中亮点疏离,宛若星芒。
他就这样靠着无字木碑,款弄丝弦,伴着叮叮咚咚的琴音,轻声唱起來,运指之时,琴下阴影中的星芒也随之明灭,仿佛光之伴奏。
唱的是:“且放手,淡却心嚣,遥遥远去踏春,独行自逍遥,不须同路,安步轻尘,径间闲花默,树婆娑,影指青云,雾起吞红日,天下茫莽氤氲,离群,胸无萧索,却一路,步声沉沉,林中虫鸣彻,百鸟唱风,唯少弦音,会当负瑶琴,携红颜,约赏黄昏,弹一曲,郎情妾意,羡煞旁人!”
哭笑了这许久,他的声音竟未受到影响,唱得珠圆玉润,最后郎情妾意一句,更是幽韵绵长,穿绕林中,久久不息。
柔音消绝时,颊边泪色已干,他身往后仰,躺在坟上。
明知道爱一个人,自己默默爱她就够了。
为什么?在她找到幸福的时候,自己却如此不甘。
难道,我终究也只是个自私的人吗?
峭直挺拔,是杨树的特质,他看着这些树,一时竟有自惭形秽之感。
忽然间,他发现坟边的树,树皮花纹有些特别。
他怔忡着坐直身子,爬起來。
花纹特别的树,有五株。
他走近,伸出手來,轻轻抚摸着。
这不是花纹,是字……是字……
一共六十个字,而且,是难得一见的龙形狂草啊!
这些字,刻上去很久了,随着树的生长,有些笔划已开裂。
他摸索着,轻轻读出声來。
率性莫过少年华,勇酬知己,纵气任侠。
潇洒江湖不知家,春风得意,拂柳分花。
尚能饭否莫相答,无怨无悔,无可嗟讶。
忘情何必去寻她,心归故里,身老天涯。
“心归故里……身老天涯……”
他喃喃地重复着。
“忘情何必去寻她……”
“呵,哈哈,哈哈哈哈!”
他蓦地回身抄起琴,反手抡在树上,琴体“卡”地一声,发出骨折的声响,露出白皙的木茬,断弦崩射,在他臂上抽割出一道伤口,鲜血涓流,滴嗒滑下,点着纤绿的草芽。
断琴落地,发出旷然木音。
“你做得到吗?”
说完这句话,他张开臂膀,仰起脸孔,让风吹起衣袖,吹起微笑,吹起头发,他的发丝根根透明,沒有一丝重量,飘在空中,就成了风,风是绿的,世界也是绿的。
他感觉胸口微紧,像是筝线带來的一丝牵挂,他为此而开心,大张双手奔跑起來,穿过杨林,踏过草地,冲入阳光,奔向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