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呼出之间,目光柔柔随袖而落,便似有一股惆寥被轻轻掸去,却哀而不伤,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沉静与仔细,【娴墨:一颗心仍在书页里悲欢,真真读书人态,梁是书生出身,平日里必多这般情景,是以随手拈來,便尽其妙】
其实只是推窗、掸袖这一两个动作,然而与表情合在一处,连贯下來,情景如生,尤其抬手遮额之时,在座三人看得瞳孔为之一收,仿佛眼中也都同时映进了阳光,【娴墨:眼中又一侧描】刘金吾看得尤其入神,若非对方身材高壮满面虬髯,只怕真要将他当做谁家的姑娘,饶是如此,心中仍有几分倾慕难散,【娴墨:伪娘之美,正在于很多女人不知如何做女人也】
梁伯龙笑向常思豪道:“侬來,”
常思豪僵立半晌,脸上表情左变右变,古怪之极,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來,拱手失笑道:“这个真是不行了,”梁伯龙大笑,刘金吾赞叹道:“先生作戏,惟妙惟肖,真古今第一人也,”
梁伯龙笑道:“第一人之说,那是夸大哉,作戏一听一看,听的是唱腔歌喉,看的是身段做派,声音动作,缺一弗可,声音乃是天资,肉嗓嗓生的弗佳,那便莫法子,而动作却可后天雕琢,要想身段好,必得两样东西,”他说到这儿却又一停,举杯喝酒,笑眼瞧着三人,
刘金吾抓耳挠腮,只盼他这杯酒快些下肚,可梁伯龙这口酒却细啧慢品,迟迟喝不完,
常思豪学着南方话音笑道:“先生作戏急杀人,讲戏也要留扣子哉,”
梁伯龙哈哈一笑:“这是吾戏行的千金一口春,向弗传外,但今日都是好朋友,也无所谓哉,”搁杯于桌:“其实说白也简单,一是要学会眼中出神,二是要学会用骨头说话,所谓骨动肉松身弗僵,眼波流转似水行哉,”说话间指作莲花,明眸若盼,一眼瞥來,惹得刘金吾手舞足蹈,大声叫好,【娴墨:真真贱样,却令人反不觉贱,与颜香馆群丑跳梁完全不同,盖因前者完全是献媚,此处却是真服膺】
常思豪微凝二目,心中反复咀嚼“眼中出神、骨头说话”这两句,缓缓踱步,轻轻抬手、微笑,感受筋骨肌肉与精神的联动,回想着刚才梁伯龙的一颦一笑、种种情思,想像自己是一个女子,蓦然之间,好像看见了顾思衣,又走近去,与她融为一体,内心里起了一种温柔涟漪,吞吐包容着原本的阳刚,眼中顿时有了对天地万物的爱怜,泪水不由自主地盈溢,好像屠夫忽然在一滴血里找见了慈悲,心情随之蓦然激荡如潮,内息同时涌起,就如同当日观水颜香无声虚奏、看长孙笑迟写书法时情景一般不二,
这内息像一个无形的自我,又如同盛在皮囊中的水人,在体内摇晃冲突,缓缓沸腾,暖融融地将全身层层浸透,舒服之极,筋肉一块块松散开來,仿佛正被炖烂脱骨融于水中,他心中一惊又懒,想抬臂却无丝毫力气,同时感觉身上已然松到极致,瞬间失力,连眼皮也沉重无比,不由自主地闭合,全部肌肉向下脱坠,如洪水浸泡后的土坍壁颓,转眼间便只剩得一副白白的骨架立在地上,摇摇欲坠,
就在似倒非倒之间,足下忽生出一股极强的热感,如气如流,附骨充盈撑住身体,潮水般升上膝头、腰胯,顺脊椎上顶至背,遇到在此处将化未化的两股真气,未生阻滞,却忽地与之合二为一,其势更快,一下上冲入脑,摧得他眼皮自睁,双睛暴圆,【娴墨:串经之旧伤痊矣,万本武侠,功夫从秘籍來、从苦练來、从吸收來,种种來,未见一人从戏中來者,此正是“身秘”在现实中的验证和应用,】
梁伯龙和刘金吾讨论演技,还当他是在体味揣摩,也未打扰,常思豪脑中仿佛万石投壑,轰鸣如炸,只见二人嘴动,却什么也听不见,他想看看自己身上是否真的只剩下骨架,一收颌间,后脑上提,热流搜颅直下,如汤洗骨,面面俱到,说不出的自在舒坦,
他忙以导引要义收摄心神反观内照,脑中轰鸣顿时随着热流渐下,隐约感觉出那声音是骨头被内气摧得高频震动的声响,静静候去,声音走到脊椎的时候,已经是细微的嗡嗡声,待到足底,则细不可闻了,他心中暗暗安慰着自己,情绪也渐渐平静下來,略一抬手,轻飘飘的,手掌有肉,半点也沒失去,整个身心由内到外,每一个毛孔骨缝都似被暖暖蒸洗过了一遍,舒服之极,郑盟主的话恍惚响起,令他忽有所悟,禁不住兴奋起來,喃喃道:“情为假借,借假修身……我想谁,便是谁,是为得神,我以神体万物,身即万物;我以身拟万物,万物皆我,无路不可行,无可无不可,是我非我,我仍是我,”双拳一紧,气拓周身,顿时遍体通透如炸,衣衫澎然鼓起,
梁伯龙等人听他自言自语,哪里想得到他由扮戏玩乐之间,竟能悟透武学妙要神机,一时未明所以,却见常思豪冲这边柔柔淡淡一瞥,眼波流转,无限清愁,竟似绝代之佳人,看得三人情思难遏,怜意顿生,禁不住面上飞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