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这清节院,三十年的时光,里面住过多少节妇,我都记不清了。虽说也有几个节妇能熬到孩子成人来接她出去安度晚年的;大多数的人呢?十年二十年,两眼一睁能看到的就是院子里的四方天。每天睁开眼就数着时辰等天黑的熬日子,熬到熬不动了,抬出去往化人厂一送,一辈子就算是完了。每回送尸都是我跟去照应,到化人厂办事。就瞧着这一个个好端端的女子,在这里活活的被关杀了……到底图个什么……”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不觉有些泪花了,毛修禹擦了擦眼角,笑道,“惭愧,惭愧。”他又道:“这回大家有了归宿,我瞧着,还有陆所长还有这位陆同志,心里都欢喜——好似大伙都是自家人一般的高兴……”他说到这里,陆橙禁不住泪珠滚滚:她在济良所里费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大的苦头,此时听毛修禹这番话,真是五味杂陈,大有知己之感。
“所以说,大家都是有福之人呐!”他说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大家莫要流泪,今后你们的好日子长着呢……敬你们一杯!”
珍姐拿着行李,随着队伍走出了黄华寺的大门。
午后的阳光亮堂堂的,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身上暖烘烘的。她抬起头来看着新换过匾额的山门——十五年里,这是她第二次走过这里。第一次,是她背着才满周岁的儿子,跟着这里的管事婆娘,走着雨后的泥地,从城里一步一滑的走过来的。她还记得,那天的天气也是这么好,可是她的心却是愁云笼罩:死了男人,家里一贫如洗,还带着个才满周岁的儿子。走投无路听了旁人的劝说才来里守节。
这一来就是整整十五年,十五年里,除了她哭干了眼泪,把儿子小小的身体抱到后面去火化那次之外,便再也没出过清节院的大门——遑论这黄华寺的山门了。管事的孙嫂子有一回很骄傲的说,这清节院里从前有过守寡五十年没出过院门的节妇。
珍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活着从这里出来——儿子已经死了,她最后的希望也破灭。唯有她死后送到流花桥化人场的时候才会被从这里抬出去了。
院里的日子,长得象没边,每一刻都好像是在苦捱,却又快得象闪电,一眨眼,她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十五年了。澳洲人打近来的时候,当初入院的时候在的那些节妇们,大半已经不在人间。
苦呀……这是节妇们常年念叨的一句话。吃不饱,披星戴月的纺纱,都是苦,可也不是熬不住的苦,真正的苦是前途茫茫,不知道归宿何在的苦。我真得要在这里住到死么?珍姐不止一次的在入睡前问自己。许多女人大约也问过,有些人捱不住这苦闷,疯了;有的干脆在屋后的树上挂上一条裙带让自己解脱了。
许多人信佛,念经,祈求来世。珍姐也跟着一个老姐姐学念过经,可是一点也不能解脱胸中的苦闷。这茫然无边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呢?有时候她觉得真不如死掉——唯有死亡才能解脱这漫漫无边的苦海。
没想到,她还真得脱出了苦海。她贪婪的望着山门外的世界,有了再世为人的感觉。
身边的姐妹们,也一个个的在山门前停住了脚步,迷惘的望着外面的世界,不敢迈出步去——她们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太久远了。
“大家不要发呆,赶紧走啊,班船可不等人啊。当心脚下。”负责护送她们去临高的陆橙见状催促道。
山门的另一边也出来了一队拿着行李的女子——这是准备去广州城“学员”们,比起“节妇”,她们要活泼许多,一路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脸上都带着欢快的笑容。
陆橙一面维持着秩序,一面催促着大家快些走。这时候他忽然发现在山门旁两个穿着干部服的人很是眼熟,再仔细一看,却是王君和杜易斌,两个人站在墙角的背阴处,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到。
她有些吃惊,刚想开口,却看到王君把一个指头按在双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陆橙只好不说话了。
他们是听到了今天是妇女们出发的日子,特意赶来送行的。然而到了山门口,王君又改了主意:
“我们就不要进去了吧。”
杜易斌不解:“到都到了,为什么不进去?”
“进去之后无非又是讲话,然后大家高呼元老院万岁。有点腻味了。”王君笑道,“咱们也不贪图这几句万岁。”
“不过这样怎么能体现出元老院关怀她们呢……”
“我们的关怀她们肯定记得,”王君说,“就算我们死后很久,也会有人记得。”
“那就回去?”
“来都来了,就目送她们离开吧。算是我们最后的一份心意了。”
于是他们就默默的站在墙角,看着妇女们整队离开,比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单身妇女”和“学员”的精神面貌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君忽然想到:妓女和节妇,多么水火不容的两个词汇,完全没有交集的群体,此刻却都在元老院的恩惠和祝福下,要走上新得人生,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没有比这个更让王君感到荒诞的了。然而他又暗暗的感到高兴——我们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