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北风凌冽。卫川端着沏好的热茶进殿,见皇帝端仍坐在御案前,怔怔出神,眼神空荡,不知落于何处,面前的案头上一摞摞的折子堆积如山,他却恍若没看见般,一封不曾翻开过,好几天了,仍是这个样子,任谁也劝不了。卫川摇摇头,走过去搁下茶杯,将满桌折子收了收,搬下来一些堆到地上,轻声道:“皇上,天冷,喝杯热茶暖暖身,歇一会儿再看吧。”
皇帝眼神微微转动,看了看那杯腾腾冒着热气的茶,又徐徐转了回去,目光再度放空,一字不言。卫川只得不再劝了,在他身后默默站定。半个时辰过去,皇帝依旧没有动,那茶水已经由热转温再转冷,卫川叹了口气,正要出殿为他重沏一杯热的来,皇帝忽然动了动,语气毫无起伏地道:“将那副字取下来。”
卫川唉了一声,连忙回转,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皇上,取下来之后要挂在何处?”
皇帝冷冷道:“烧掉。”
那眼神让卫川不寒而栗,连忙道了声是,爬上去将那副写着“万寿无疆”的字取下来,捧在怀里匆匆出了殿,远远的,看见田絮往这边行来,身后跟着一人,几步下了殿阶,迎上去道:“娘娘。”
田絮走得很慢,步伐微微虚浮,许是一路步行而来,吹久了冷风,发丝略显凌乱,唇色苍白,面上亦不见丝毫血色。卫川忧心道:“娘娘,这寒冬腊月的,风又大,您还在月子里,吹了风以后落下病可怎生是好,有什么事也等过段日子待皇上消消气再说也不迟,现下皇上火气正盛,心情亦不佳,实不愿见到您啊。”
闻言,田絮垂了垂眼,脸色越见苍白了些,开口正欲说话,忽一阵冷风吹来,呛了一口,掩唇立即咳了起来。卫川忙一边替她顺背,一边引着她往旁边行了行,寻到一处避风的地方。
咳了一会儿,田絮缓过些气来,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我不进去见他,劳烦卫公公将人领进去便可,再将皇上的反应说与我听。”说罢侧身,对身后的宫女点点头,令她上前。
卫川打量几眼,见那宫女十**岁的模样,生得美丽,模样却陌生,与从前田絮带来的那些相比,身材要丰腴许多,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清雅如莲的高傲气质,见了他也只虚虚行礼,问了句安。
皱眉思忖一番道:“那好吧,奴才这便领她进去给皇上瞧瞧,娘娘先行回宫,稍候奴才会派人将人给你送回去。”
田絮轻轻摇头:“不用,我就在这处等。若是皇上没留你便再领她出来,顺带将情况说与我听,若是留了,你也出来和我说一声,我自会离去。”
“唉,娘娘……你这又是何苦。”卫川叹了口气,心知这一个也和殿里那位一样,任谁也不可能劝动,唉了一声应下来,招招手对那宫女道:“那你便随我进去吧。”
那小宫女略一施礼,田絮亦在身后道:“多谢。”
朱红色的宫殿默然而立,殿门开了又合,几名侍卫在门前尽忠把守,目不斜视,冷面肃穆,没有一人向这边投来目光。田絮在原处站了一会儿,目光颤了颤,这才侧身将眼光投向那不高不低的十几层殿阶。
便是在这殿阶下,她失去孩子。剜心蚀骨,痛彻心扉,鲜血蜿蜒了一路,比她想象中还要痛上百倍千倍,尤其是当他得到消息赶回来,冲到床前,不顾她尚且血涌不止的下体,双手紧紧扼上她的咽喉说:“你,好狠的心!同那个女人一样,你们都是蛇蝎!”,那时候他眼中带着刻骨的恨意,红得竟似有血,手上用力,几乎将她的脖颈捏断。
其实捏断了也好,当知道孩子没了的那一刻,她恨不得死去,血肉被剥离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比想象中更爱那个孩子。
事后她被抬回秀萤宫,昏迷了五日,又在床上躺了十日,他没有来看过,亦不肯再见她。任流言漫天传遍后宫,有说是她恃宠而骄,仗着怀上龙嗣,想做皇后,威胁皇上不成,反弄巧成拙,假戏真做从石阶上滚下摔死了孩子,有说是她其实心有他人,暗中与奸夫苟合,怀上野种,怕孩子生下来事情败露,才一碗落胎药将孽种打掉,企图毁尸灭迹的,还有说其实她本就不爱皇上,爱的是自家宫女小环,只是同为女子,世俗不容,才不得不屈从于皇上,但宁死不肯再为皇上生子……却没有人肯相信,那其实是个意外。
有麻雀突然从枝头飞下,落在离她一丈远的空地上,歪着脑袋,瞪着黑漆漆的对眼瞧她,似乎在判断她是真人还是木桩,为何立在这里一动不动,直到寒风卷起一片树叶打着旋飘到她脚边,田絮眨了眨眼,低头去看那落叶,它才警觉地飞走。
片刻后,殿门打开,卫川匆匆步下石阶,身后跟着那名小宫女,二人面色都不大好。走到田絮身边,卫川摇摇头道:“皇上和昨日一样。”
田絮点头,领过那名小宫女道:“那我明日再来。”
“没用的,”卫川皱眉,忍不住再劝道:“娘娘与其往这里再领人,不如去跟皇上仔细认个错,等缓过这段日子,皇上过了这个坎,兴许就原谅娘娘了……娘娘莫怪奴才多嘴,这一次,娘娘实在是令皇上伤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