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政和六年六月,酷暑难耐之时,征战多年一身暗伤的周侗,也走到了他人生弥留之时。
他唯一的儿子,献身于与西贼的战斗之中,他的弟弟侄儿,则在远方。因此,在他临终前陪伴于身边的,唯有亦徒亦子的岳飞,还有岳飞的几名兄弟、伴当。
对身边的岳飞等人,他并不担忧,但对于自己的兄弟、侄儿,他却忍不住担心。
“鹏举……你兄长想要做大事,但他心太大,我恐他有朝一日会走上邪路,这几年中,我将本领对你倾囊而授,若是有朝一日,你兄长真行事不义,你要……”
在最后苏醒过来之时,周侗说了这番话,但是,当他说“你要”时,却沉吟下来,良久之后,只是一叹,然后气绝。
对于自己身后之事,周侗早有交待,他将大多数财物都留给了岳飞。原本他没有什么财物,但这几年周铨逢年过节都会给他送些来,因此才积了些。
他的弓也留给了岳飞,还有他自己批注过的几本兵书。
“这是老师给兄长的,伯父令我送至济州来。”
岳飞含泪将周侗的后事交待了一遍后,将一个包裹打开,那包裹中是一柄短刀,算不得名刃,因为反复摩挲把玩,所以刀鞘都显得甚是古旧。
在那刀鞘之上,有一个“忠”字。
以前周铨见周侗把玩过这柄刀,那时刀柄上还没有这个字,显然,刀给他是假,这个字赠他才是真。
周铨默然无语,接过刀,缓缓摩挲了一遍,仿佛看到周侗的身影,就站在自己面前。
无论理念如何不同,但周铨对这位伯父是极为敬重的。他站在自己的历史时代之中,做到了自己的极致。
“鹏举,你可知道伯父赠此刀给我的意思?”好一会儿,周铨问道。
光阴似箭,转眼间岳飞都已经十四了。
他身材也高大,几与常人无异,听得此语,他缓缓道:“恩师是要你精忠报国。”
“对,精忠报国。忠之一字,有上中下三品,下品之忠,乃是无论贤愚,忠于一人,中等之忠,乃是忠于一家一姓,上品之忠,才是忠于一国。贤弟,你回去之后,将《春秋》、《史记》多看看,当思那些所谓忠义之人,究竟是上品之忠,或是下品之忠。”
岳飞有些摸不着头脑。
周侗曾不只一次对他说,周铨有可能会误入歧途,但现在,周铨给他解释“忠”字,他觉得很有道理。
只不过他此时喜欢舞枪弄棒,对读书兴趣并不是很大。
“哥哥所说上、中、下三品,他们有何区别,不都是忠于君上么?”
“非也,只忠于一人,所忠者若是昏君,岂不就成了助纣为虐?”
听得此语,岳飞顿时明白:“正是如此,古之昏君,亦有为其身殉者,生不能正其过,而以一死报之,此下品之忠,我明白了,那上、中二品呢?”
“现有一家家臣,知其主人意欲叛国投敌,家臣忧其主族破灭,隐而不告,贤弟以为当否?”
“自然不当,他忠于一家,却未忠于举国!”
“若有一国国君,残压百姓,量中华之物力,结外虏之欢心,如李唐之时,安史之乱中,以长安洛阳之百姓子民,换回纥诸夷种之支持,出此策之大臣,是否忠于李姓一家?”
“竟然有此事?”岳飞眉眼一挑:“百姓何辜,何忍置之于虎狼之口,换取自身之富贵?”
“所以让你多看书呢,《史记》之后,本朝司马光所编《资治通鉴》,亦可观之。司马光虽是纸上谈兵之辈,唯知结党,不识实务,但治史方面,尚有可取之处。《资治通鉴》一书,你只需看其史料,至于司马君实的点评,腐儒之见,无须理会。”
此时蔡京执政,新党当家,司马光等被贬为元佑党人,故此周铨讽之为纸上谈兵的腐儒,岳飞并不觉奇怪。他却不知,周铨对司马光低评并非仅仅为此,事实上,周铨更想以“伪儒”来评价司马光。
貌似忠厚长者,实则跋扈伪儒,贫则遥怨暗憎,达则顺昌逆亡,宋党争之盛,与此人干系颇大。
“那何为上品之忠?”听得周铨解释,岳飞又问道。
“所忠者非一人一家一姓一党,所忠者乃华夏万民、大好河山,乃千秋之业、万世太平。比如为将者,为国守疆,为民拓土,便是上品之忠。再如文臣,富民安民,使人口滋生、百姓富足、百业兴盛,便是上品之忠。文官爱财,不爱非义之财,武将畏死,不畏为民而死,此为上品之忠!”
周铨这番话,岳飞虽然还想不太明白,却觉得有些道理。见他点头,周铨肃容道:“伯父之事,我远在海外,未能尽孝,多亏了鹏举……鹏举在这五国城先呆几日,过些时候,我与你一起回去!”
岳飞应了一声,见他远来疲惫,周铨让李宝带他先回去休息。
耶律大石一直在旁,周铨所说的那番话语,他全都听入耳中。此时他精神恍惚,一方面觉得,周铨所说有大逆不道之处,另一方面,又觉得,周铨对“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