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洗女工可怜,邻居们谁不可怜?大家都穿着破旧的衣衫,神情麻木的排着队伍来接水。
阿芬妈自己就是个失业女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没有办法为更加窘迫的邻居出头。然而在不需要花钱的地方,她对一布帘之隔的邻居还是蛮不错的。
涉及到钱财,两户人家相互计较。
比如说,他们一开始的时候,是合用一盏煤油灯,美国的美孚公司,如今已经一统了上海的煤油市场,生产的煤油灯,也是最节约能量的。所以他们决定用美孚的牌子。
然而,两家人过日子,煤油的事情,总是会遇到你用的多,我用的少的麻烦,双方心理就会暗暗的较劲。最后也只好分开。
各家用各家的,到了月底一算账,阿芬妈算了自己家当月的煤油钱又生了几个铜板,就会十分的欢悦。
不涉及到钱的问题的时候,一帘相隔的两户邻居又是相互帮衬的,就这样凑合过了好些年。说白了,都是穷闹得。
阿芬妈费了极大的力气,将铁皮桶的自来水弄回房间里,看见她的邻居一家也回来了。笑着打招呼:
“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我新打的水,你们随便用哈!”
邻居阿巧妈和她的乡下兄弟一家都面色难看,气氛有些沉默。过了许久,阿巧妈才讪讪的凑到布帘的这一侧,和阿芬妈打招呼:
“每天都帮我们打水,真是辛苦你了!”
阿芬妈擦汗,笑的很憨厚:
“这算什么,你们也太可气,我们是一间房子,不说两家话,哈哈哈!”
阿巧妈脸色有点涨红,但是终究还是横下心来:
“我兄弟一家,也是连日没找到谋生的办法,我们家的家底你是知道的。肯定养活不了他们。所以我兄弟的意思是,让大外甥女儿去做包身工!”
“包身工?”
阿芬妈妈有些吃惊,包身工是一种特殊的用工形式,工人先把自己的劳动力都打包卖给一个工头。然后工头给他们找工作,工头会剥削掉工人实际工价的五分之四。在大城市生活,稍微知道一点内幕的工人都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包工头一般会趁着灾荒,去乡下游说骗人。然而今年的纺织业实在是不景气,加上罢工的事情。女工好多被停工了,找不到工作在家白吃饭。
包身工们要求低,所以还是很受工厂主的欢迎,现在的上工率还算很高。
想到这里,阿芬妈内心也是一片凄凉,她又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无话可说。
阿巧妈也跟着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始忍耐住内心的羞耻,开口说道:
“我们也是在上海这么多年,怎么会让亲外甥女去做包身工。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如让我那个大外甥女儿,先去顶了阿芬的工作,咱们再慢慢找,总是要有更好的。”
已经把工作介绍给了人家,又要再让自己家的亲戚顶替下来,这样是反复无常,正常的人是不会做的,这是一件羞耻度很高的事情。
如果是早两年,按她们两个的资历和技能。在纺织厂安排几个童工,也算是容易的事情,可是现在,她们都事业了。
仓廪足而知礼仪。所以人既然已经混到了这种程度,吃饭要紧。
阿芬妈沉默了一会儿,也只好点头答应。她知道女儿的工作,其实是一个做清洁的粗使女佣,主子家正眼也不会瞧。担保人如果想换人的话,也是很容易的。甚至不需要禀报主子,只要和资深的女佣沟通好就行了。
富人家里做清洁的粗实女工,存在感是非常弱小的。
阿巧妈能介绍这份工作,自然是因为和富人家庭里的资深女佣关系相熟,这样的偷梁换柱,也是容易的。
十二岁的小女佣阿芬脚步轻快的走回家里,手脚麻利的将自己的衣服清洗一遍,用晾衣绳悬挂在房间里。
阿芬妈把现在的情况给阿芬说了一遍。
阿芬想起富人家里云朵一样的沙发,清香的大客厅,忽然大哭起来,死活不同意让贤。
连着闹了一晚上,邻居阿巧妈也良心发现,觉得实在是过意不去,就收回了这个提议。
然而她那个乡下来的大外甥女脑子有些憨,她听说自己没有工作可以做,马上就要挨饿了,再也没有可能吃到打卤面了。都是阿芬不愿意让贤,不愿意给她一口饭吃。所以冲动之下,拿剪刀将阿芬那件浅绿色的工作服裁剪成了布条和小碎布。
小少女阿芬那件浅绿色的工作服,在小少女阿芬的心里,那就是一件梦一样的衣裳,穿上她就可以靠近云朵和天堂。
现在被剪的七零八碎,小少女发起疯来,直接要找邻居家的乡下妹拼命。
两家的家长都讪讪的,拉架拉的痛苦不堪。
阿芬的爸爸下工回来,听了家里人叙述事情的经过,小心翼翼的提议说:
“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一个月省下五块钱。”
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既然能省下五块钱,那也就不比为了这四块钱的工作争执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