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怡亲王府出来,胤禛没有回宫,而是吩咐,去三阿哥的府邸。
到了地方,弘时的管家慌慌张张从屋里奔出来。
弘时离宫自立,胤禛竟是一次都没有到儿子住的地方来过。
所以这还是他头一次“接驾”。
夜深了,胤禛也没让他们那么多讲究,进来之后就直接问弘时。
“三阿哥病了,倒在床上三四天了。”老管家声音沙哑,又抹了抹泪,“太医院的王太医来过,下了两副药,三爷勉强也吃了,昨晚上看着好了一些,今天不知怎么的,精神又下去了……”
胤禛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点了点头,便命人带路。
管家亲自举着灯笼在前面,一行人到了弘时的卧室。进门之前,管家有些为难:“万岁爷,三阿哥的病……”
“你怕他把病过给朕?”胤禛一语道破他的心思,“就算过给了朕,又怕什么?三阿哥是朕的儿子。”
管家不敢再多话,领着胤禛进屋来。
弘时依然躺在床上,散着头发。
他看上去,比上回绑架被释放的时候更加瘦了,直瘦得形销骨立,嘴唇青紫,面如金纸。
他睁着眼睛,看见是胤禛来了,想努力撑着坐起身来,胳膊却直发抖,怎么都撑不起来。
仆人们想上前扶他,胤禛却止住他们。
“让他躺着吧。”
点上屋里的蜡烛,仆人和侍卫们都退了下去,胤禛走到床前,低头瞧了瞧病中的儿子。
他的脸上,依然什么表情都没有。
弘时想开口,却不知什么缘故,干涩疼痛的喉咙,怎么都无法发出声音来。
他记起来,他已经不能称呼胤禛“皇阿玛”了,他已经没那个资格了,他的父亲不要他了,他把自己塞给了时乖命舛的八叔,如今,是连八叔都已经死了。
父子俩默默相对了片刻。
胤禛这才缓缓道:“弘时,太医院的王贺德前两天和朕说了你的病。”
他真冷漠啊!
弘时的脑子里,忽然涌出这样的念头,这个男人,和自己的母亲生下了自己,但是他在自己面前,永远是这样一张石头一样冰冷的脸孔。
他并非不会笑,弘时明白,在他那个稀世珍宝一样的弟弟面前,皇帝父亲会露出天底下最慈爱的微笑。
他一边走神,一边听着父亲说话:“……王贺德虽然觉得,你的病情还算稳定,可是朕很不放心。”
他知道自己病了,知道了好几天了。可是直到现在,才过来探望……如果是弘历病了,他一定第一时间就守在病床前了。
弘时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就在这时,他听见了父亲说的一句话:“你现在这样子,不适合再留在京城了。”
短短一句,好像冰冷的水银,飞速注射进弘时的心脏!
他原本苍白的脸颊,呈现诡异的灰色!
片刻之后,他努力在干瘪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万岁爷已经不想留臣在京师了吗?”
这句话,对胤禛的打击效果其实是同样猛烈的,但是弘时却察觉不到。
他只是喘着粗气,竭尽全力挣扎着坐起身来,抬头直视着父亲:“万岁爷想把臣赶去什么地方呢?”
胤禛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道:“你的病情很严重,王贺德这样的大夫,治不好你。弘时,我打算把你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弘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更好的地方,万岁爷大概指的是列祖列宗所在的地方吧?也许并不是,我早就没资格去见列祖列宗。”
这话说得极为放肆,好像一瞬间,弘时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皇上要赐死我,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弘时抬着头,深深凹陷进去的黑眼睛,古怪的目光盯着胤禛,“还是说,皇上心里也有不安?怕我死后作祟报复,所以今晚特意亲自前来安抚?”
胤禛呆呆坐在那儿,他忽然想,父子俩的关系,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呢?
“不过这些都是废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为鱼肉,就没有打商量的余地。”弘时自嘲地笑了笑,他太瘦了,笑起来脸上线条狰狞,又像笑,又像哭。
胤禛不想再听下去,他站起身来,冷冷打断弘时的话:“剩下的时间就这么几天了,到了那个世界,不要挂怀如今这一切——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吧。”
弘时盯着他,身形微微向前倾,披散的长长黑发像流水,又像阴影,把他整个覆盖。
他忽然悄声道:“若我化为厉鬼,万岁爷害怕吗?”
胤禛站住,转过头来,静静望着儿子。
弘时张着嘴,粗重地喘息着,他双目通红如血,脸颊诡异地扭曲着,那披头散发的样子就像个绝望的疯子。
胤禛只觉悲从中来,那是被命运左右,不知不觉走到绝境来的悲哀。
他将最后的逃亡机会给了儿子,但儿子奉还给他的,只有刻骨的仇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