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学校特别重视,特意向县京剧团借了一块布景。在剧场同跃一有机会就向台下县中师生那一片座位查看,他是多么希望见到母亲的踪影,他知道妈妈一直渴望能看一场自己的表演。
剧幕徐徐拉开,京胡拉响了前奏,同跃走步、亮相,目光却瞟向县中的座位。
仍然没有妈妈的身影!
“听对岸,响数枪......”同跃开唱,掩饰不住伤感的眼神和空洞的表情。
一工作人员打着手电来到县中那片座位,后面紧跟一中年妇女。工作人员用电筒向一空位置闪动两下,向中年妇女示意后离开。
是妈妈!同跃怦然心跳。
宋芷瑶没有走进座位,而是挨着墙壁站立,眼睛盯住舞台,她一秒钟也不舍得浪费掉。
同跃全身的神经仿佛都被点燃了,突然高亢地唱出后面的歌词“声震芦荡......”接着是铿锵有力的舞蹈动作,尤其那个双脚尖点地的造型,整个人就像被弹了起来。这一忧一亢的表演正好歪打正着,符合剧情,犹如导演故意这样安排以烘托情绪对比。
同跃今天的表演达到了他的最高水平,演出还没有结束前排就坐的刘副主任就对陪同观看的文化局范局长说:“这个节目要了。”
全部演出结束后刘副主任、范局长和有关单位的领导座谈。刘副主任突然想起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他问身边的范局长:“那个演《沙家浜》的小孩家庭出身好吗?”
范局长也不清楚,马上把周校长叫到身边:“你们学校演郭建光的男孩家庭出身怎么样?”
“这个......”周校长心里一沉,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他父母是干什么的?”范局长有点不耐烦。
“他母亲是我们县中的老师,是华侨,家庭出身比较复杂。他的父亲是......是右pai,在农村劳动改造。”
“怎么搞的?”范局长不满地瞪了校长一眼,好像一幅完美的图画被周校长溅上一滴墨水。
周校长赶紧补充道:“不过他公公是红军,是革命烈士。”
听说是红军烈士的后代,范局长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他表现怎样?”
“肖同跃同学的表现非常好,德智体全面发展。”
“我是指政治表现。”
“他积极参加各项政治活动,要求进步,写了入团申请书。”
刘副主任插话:“这还不够,他应该旗帜鲜明地与他父母划清界限,成为可教育好子女的典型。”
学校安排了批斗大会,校领导找宋芷瑶谈话,说明了范局长的意图和学校的安排。宋芷瑶为此诚惶诚恐,寝食不安。她太了解这个智力超群,心身早熟的儿子外柔内刚的倔强性格。且不说自己没有选择,为了儿子的前途,她也愿意忍受任何屈辱。她反复开导劝说儿子,说明这样做不光有利于他的进步,对父母也是有利无害。同跃始终默默无语,最多勉强点点头。
每逢重大的事件就需要填表,同跃最怕填表,最怕填写家庭成分和家庭成员父亲一栏。进县保育院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份表格,母亲为他填写了“下中农”,这是土改时南岭村给肖家划的成分。入小学后,开始也是填“下中农”,但卢老师太喜欢这个男孩,让他改成“革命烈士”。文ge复课闹革命后,阶级斗争抓得紧,下中农都不让填了,只许填“右pai”。
1968年夏天,北京三万多名工人组成“首都工人Mao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北京各大专院校,接管学校的领导权。这一举措受到毛主席、党中央的肯定并向全国各地推广直至文ge后期。
工宣队进驻南城县中后却无所事事,于是对审查学生的政审表格有特殊兴趣,仿佛找到用武之地。张师傅对同跃交上来的参加地区演出的政审表看了好几遍,觉得家庭成分这一栏有问题。为此他调阅了同跃母亲的档案并询问了宋芷瑶有关他们夫妇和家庭的情况,最后叫来同跃让他改写:
“右pai不属于家庭成分,以后不要再填右pai。”
“那填什么?”同跃心里一喜。“我可以填‘下中农’吗?我们老家划的成分是‘下中农’。”
“那不行,你爸爸是右pai,是阶级敌人,怎么可以填写贫下中农呢?”
同跃充满希望的神情立刻变得阴郁。
张师傅说:“我审查了你爸爸的历史,他先从江西游窜到天津,然后到北京,大学毕业后又游窜到新疆再游回江西。你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游遍了大半个中国。以后你的家庭成分就填写‘游民’。”
同跃带政审表格回家,意外发现父亲来了。肖福通这天匆匆赶来县城,就是要和妻子商量如何对付这次批斗会。同跃将家庭成分一事告诉父亲后,肖福通拍案而起:“胡闹,家庭成分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变来变去吗?以后你干脆填‘孙悟空’好了。”
“就是填游民也比右pai强。”同跃这些年憋着一肚子对父亲的怨气不敢吐露,现在终于憋不住了,开始顶撞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