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把刘百良他们放出来?还委以重任?”
刘千桦淡然反问,手中的团扇挡在了胸前。
潘国臣一咬牙,干脆豁了出去:“不,不止如此。恕我直言,皇上最近只是凤体欠安,就已经惹得人心浮动、谣言四起,如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只怕又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刘千桦放下扇子,手撑着靠枕坐起身,明眸如月,透彻心扉。
“你的意思,我不但没有安排好身后之事,反而又放虎归山,哪天我突然不在了,对方要是反攻倒算,最先遭殃的就是你们这些心腹干将——是这样吧?”
潘国臣低头不语,权当默认。
刘千桦伸手拢了拢头,如丝长发滑过耳边,顺势铺洒于素底绣金的软榻之上。
“这个夏天过得可真快啊,转眼又快到八月了。”
潘国臣一脸迷茫地应和道:“是啊,马上就是‘八二政变’一周年了。”
刘千桦淡淡一笑:“你有没有觉得,其实这一年来,我们什么都没能改变。”
潘国臣表示不解:“怎么会什么都没改变呢?这一年来,皇上打倒了以刘、张为首的军部极端派,清算了刘、张两人的私属小集团,还从人事上控制了总参,从政治上限制了军部的影响,从思想上同化了大部分集团成员,最近连军部排名第二位的胡克都站到了皇上这边——皇上到底还在担心什么?”
刘千桦歪头反问:“潘国臣,我问你,如果你对你的部下公开演讲,说是时候讲和了,你猜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潘国臣楞了一下,随即苦笑道:“当面也许不会说什么,背地里骂我国贼汉奸还算好的,难保没有一两个中毒太深的‘义士’,不知哪天挥刀冲进我办公室,来个‘天诛国贼’。”
“那么你认为集团其他成员的部下。会有什么不同吗?”刘千桦追问。
潘国臣耸肩:“军部那边从来都是煽风点火,‘义士’满地走;至于文官那边,用刀砍人的义士可能没有,用笔诛心的‘公知’最是不缺。况且‘义士’砍人有国法制裁,‘公知’诛心却是无法可治,这么看来,文官那边的愤青危害更大。”
“你说那些‘天诛国贼’的‘义士’、‘公知’中毒太深。这‘毒’是什么?又是谁在什么时候下的?”
刘千桦继续出题。
“这毒,就是另一时空旧日本帝国式的军国主义意识形态。”
潘国臣低头想了想。又继续答道:“由未来人集团领导的庞大军政官僚系统,以及由官商财阀垄断的文化产业,将这种意识形态包装进夜校扫盲本、学校教科书、新闻评论、小说、话剧、电影、歌曲甚至是儿童游戏,二十年如一日地对全体国民反复灌输熏陶。于是就有了我们身边挥刀弄笔的‘义士’、‘公知’,以及街头群情激奋的‘新国民’——后者负责起哄,前者负责执行,大概就是这样吧。”
刘千桦扶塌冷笑:“不管是‘义士’、‘公知’,还是‘新国民’,其实从总体来看。这些人只是少数中的少数,但他们却主导了整个社会舆论,自然而然地代表了其他‘沉默的大多数’——为什么会这样?”
这回潘国臣答不上来了,只好老老实实摇头。
刘千桦拾起团扇,落落起身,凭栏望月。
“因为这就是常理。”
“常理?”
潘国臣一时还转不过来。
刘千桦侧脸微笑:“你想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我担心,就算我说服了所有的集团成员。集团也无法执行我们的战略,因为每一个集团成员的权力基础,正是千千万万的‘义士’、‘公知’和‘新国民’——正如你所说,他们中毒太深,甲午跟亚俄的胜利既给了他们帝国不败的信仰,开战以来令人瞠目的巨大战果更是令他们无比自豪、加倍狂热。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理解我们的苦心。”
潘国臣攥紧了拳头,略显激动:“可是他们不能代表广大劳动阶层跟小资产者,尤其不能代表四万万农民!这场战争受害最深的是农民,而不是这些有钱有闲的装逼犯!”
刘千桦转过身,目光温润如水。
“但他们发不出声音,就算发声了,也触不到要点。形不成合力,嘈杂纷乱,乌合之众。况且就算是利益受损的阶层,也同样受到了二十年如一日的军国主义灌输,舍身为国什么的,不正是其中的根本?沉默的大多数之所以沉默,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没有想法,关键是利益得失,随波逐流也许不能带来额外的好处,但与主流对抗却极有可能带来难以想象的麻烦——如果没有强大的外力干涉,大多数人都会做出理性的经济人选择。”
“那就开导他们,发动他们,让他们来主宰自己的命运。”
潘国臣的头顶既没有浮现圣光,也没有闪耀出镰刀斧头红五星。
刘千桦却笑不起来:“你是要身为帝国皇帝的我,发动工农群众来革自己帝国的命?”
“没有这种觉悟,你跟刘百良他们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