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继续不断地流,左宝贵的脸色迅速变白。他感到的不单是灵魂的消逝,也是心灵上的释放。
这刻,他终于能返璞归真,恢复那点人之常情的私心,放下一切家国大事,放下那让自己劳累大半辈子,让自己在爱妻难产时不在其身旁,让亲儿子英年早逝,让自己和家人都难以享受那单纯而自然的天伦之乐的家国大事!
唏嘘的泪光中他也再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想到,这些年来每逢看见农民在黄土地上吆喝耕作就冒起的念头──如果可以选择,他更希望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只要生于太平,也不必盛世,哪怕籍籍无名,哪怕清茶淡饭,哪怕穷愁潦倒,只要老婆孩子热枕头,也总比自己此生颠沛流离,东征西讨,虽官至一品,最后壮烈牺牲而名垂青史要好!
至此,眼前的岳冬也变成了十年前在大街上初次碰见的那个被人打得口肿鼻青的小乞丐,而左宝贵脸上也露出了一抹慈祥的微笑,也用最后的力气伸出那苍老而冰冷的手,欲抚摸一下眼前岳冬那幼嫩可爱的脸庞,欲最后一次感受那最原始,最温暖,最能让自己感到安身立命的──亲情。
岳冬意识到,忙把脸低下去,但还未碰到,手便跌了下来。
“左叔叔!”岳冬紧紧地抱着左宝贵的尸体号啕。
“倭兵来了!”这时也不知道谁喊。不久黑子方脸等亲兵赶来:“马上把左军门带到城下吧!”见岳冬泣不成声,又忙过去抬两人走。
炮弹再次轰开了城门,日军一小队约百人率先突入了玄武门。
城楼上此时还有近百个奉军,得悉左军门牺牲后,哪怕日军已经进城,还是死守不退,而城内的奉军勇兵也马上上前迎击,百姓则往内城退去,内城也派出部队支持。外城和内城之间霎时便乱作一团,还未说四周早已被轰成废墟,烈焰冲天。
岳冬边哭边抱着左宝贵的尸体,黑子一行人则簇拥着岳冬一路杀出,欲往内城的方向突围。然而人丁单薄,路也长,众人不一会就在混乱中失散,各自为战。
此时双方展开激烈的白刃战,血肉横飞,数百人犹如在炼狱里厮杀。一个日军军官看见岳冬手中抱着穿黄色衣服的人物,知道是左宝贵,便命部下上前夺尸。
兵荒马乱。岳冬自己也受了伤,没多久就落了单,被数个日兵以刺刀围攻!
“呀!”孤立无援的岳冬悲愤交集,向着一众日军怒吼,但又舍不得放下左叔叔,只能不断连同尸体转圈以挡开日兵,但最后被逼至一树下,回旋不得。
岳冬身子刚停,右眼马上被一刺刀刺入!岳冬登时凄声惨叫,也再不能不放下左叔叔,双手拼命地攥住刺刀,但那日兵还出死力把刺刀捅进去,岳冬的身子则顶着大树,鲜血从眼眶和双手猛流。
“岳大哥!”正当更多的刺刀刺往岳冬,一直寻找岳冬的三儿策马赶至,以马匹撞开日兵后,探下身一手抓住岳冬衣襟,一夹马肚拖着他就走。
岳冬以剩下的左眼扭头看着,看着左叔叔远去,看着左叔叔消失在日兵之中,哪怕血流满脸,哪怕右眼已经糜烂,感到的,却只有那丧亲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