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门,高耸的门扉,上方绕着好多圈带刺的铁丝网。四周是高高的围墙,每隔几米,就有一个瞭望塔楼,比围墙高出半截。塔楼里有契卡的卫兵站岗。
监狱附近的白桦树笔直挺立,光秃秃的,风一吹,地面上的黄叶和灰尘在半空飞舞。看大门的哨兵穿着崭新的制服,肩上挎着长枪,两眼充满血丝和对阶级敌人的警惕。朱可夫刚一走近,哨兵便伸手拦住他。朱可夫从包里拿出介绍信。
接待朱可夫的,是一位腰身粗像水桶的胖大叔,他以前是一家饭店的厨师,所以脸上的肉很厚,下巴是圆的,几乎看不到眼睛。那家伙看了朱可夫的介绍信,眼睛射出尖刻不屑的目光,好像他是刚刑满释放的劳改犯。跟着他通过密封的走廊,转过几道铁门,朱可夫才到内层监舍的大门。
那是一个绿色的大牢笼,朝里面望去,里面的监舍像是学生宿舍,上下的床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豆腐块。监舍看上去阴暗、潮湿、霉臭。每座牢房关了几十个人,只有很小的玻璃窗。走廊上面是石灰白墙,下面被油漆刷成了绿色,底部是红漆已经脱落了一半,露出里面的石灰。
肥胖的男狱警点了一支烟,很自豪地向朱可夫炫耀,监狱里的犯人,睡觉不许关灯,吃饭出操上厕所都要报告,见到他们面墙站好,出去沿着墙壁慢慢移动,所以底部的红漆,基本上是被犯人的裤子蹭掉的。
朱可夫说:“那这里的人,岂不是没有做人的尊严?”
肥胖的男狱警随地吐了一口浓痰,绿幽幽的,恶心。他说:“朱可夫同志,你别幼稚了!这里面关着都是反革命分子,杀人犯,强奸犯,有的还得了梅毒,各种皮肤病,讲什么尊严?我要是让谁把我刚吐在地上的东西舔干净了,他们也得抢着去。在这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反革命罪犯,用一个代号表示。”他翻阅了一下手中的花名册,奥莉娅的父亲代号是1527。
肥胖的男狱警给了朱可夫好几次暗示,希望朱可夫能拿出点什么来孝敬他,可惜等了半天,朱可夫都没有什么表示。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朱可夫终于见到1527,他坐在电话的那一头,粗布灰色囚服和裤子,已经被剃成光头,两眼深陷,只剩下眼珠间或转动。一米八的大个瘦得像一根细竹竿,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朱可夫和奥莉娅的父亲见面,显得很拘促,他怎么也想不到两人会是在这种场合见面。朱可夫坐在那里,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
奥莉娅的父亲先开口了,问道:“你是?“
朱可夫吞吞吐吐回答:“我是…奥莉娅的朋友。她让我来看你。”
奥莉娅的父亲听到奥莉娅的名字,这才两眼放光,嘴唇蠕动着问:“奥莉娅,她还好吗?“
朱可夫说:“放心,她很好。”
朱可夫出了监狱,奥莉娅已经迫不及待等待在门口。他没有说话,往前快走了几步,奥莉娅追上来问:“你见到我父母了吗?他们还好吧?”
朱可夫说:“见到了。不过,情况不太好。”他原本想撒谎,安慰一下奥莉娅,但后来还是说了实话:“你的父亲,精神可能不太好,我们得尽快将他从监狱里弄出来。”
灰色的鸟儿,掠过天空。黯淡的霞光落在两位并排行走的年轻人的脸上。奥莉娅低下头,一只小手摸着自己胸前闪着银光的十字架,抽泣地哭了,问道:“怎么办才好?”
朱可夫说:“我们可能需要一大笔钱。”
奥莉娅说:“家里值钱的东西,已经被没收了,我们去我姥爷家试试。”
朱可夫问:“你姥爷家,离这远吗?”
奥莉娅说:“不远。就在城南的彼得小教堂那边。”
朱可夫知道城南那个教堂,哥特式建筑,红墙红瓦,屋顶立着一个大大的十字架。外面有几棵高大的老槐树。那教堂在十六世纪被烧毁过,里面很破旧,只剩几幅残画,很少有人去。他问奥莉娅:“那教堂现在开放了吗?”
奥莉娅回答说:“嗯,我姥爷带头捐钱修复了。”
朱可夫对宗教了解不多,没有多说话。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了快靠近城郊地界,奥莉娅跑到一家商店,买了两只白色蜡烛:“我想姥姥了,她很慈祥,是个好人。我要先去看看她。”
朱可夫问:“去看你姥姥。为什么要买白蜡烛呢?”
奥莉娅低声回答说:“姥姥她去年上了天堂。”
“啊?”朱可夫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奥莉娅说,他摸了摸自己的头。
奥莉娅望着血色的太阳,眼光落在远方的一片青草地上。奥莉娅一边往南走,一边跟朱可夫讲起了自己的姥姥。她姥姥很爱她。奥莉娅生下来心脏就不好。小时候不上学。或者病休,奥莉娅就和姥姥住一起。姥姥是虔诚的基督徒。周末,经常带她一起去教堂做祷告。去教堂的路上,他们路过一片白桦林,只听见冷风和干枯的枝条一起沙沙震动,奥莉娅想起自己已经家破人亡,心情十分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