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船夫
五、陈老大
天气渐凉,江水逐渐清澈。
有一次,李轼和宗陵在江边摆龙门阵,提起船夫丢命一事,说:“这帮船夫儿也够惨的,弄得不好就把小命耍脱。”
“哼,哪个命好?你命好吗?不是一样都在卖命哇。”
宗陵的语气让李轼有几分不快,转念一想,宗陵说的也没错。他们这种劳动一没有安全保护,二没有劳动保险,真要有事,能找哪个?这种劳动跟卖命有啥区别,尽管如此,还争着干,还怕丢了饭碗。
“你别看他们那样,一个个照样乐呵呵的哇。就说那个陈老大,人淹死了,不用他负责,船打烂了货丢到江里,也不用他赔。”
“那货主能答应吗?”
“不答应咋办,他让哪个赔?陈老大就是把裤儿卖了也赔不起哇。不要说陈老大赔不起,他那个生产队也赔不起哇。你没有下乡,你是不晓得农村生产队是啥穷样子,十个队倒有九个账上都没钱的。拿啥子来赔哇?”
“那货主这样做,不是憨到家了吗?”
“这得看咋说哇,找这种船运的货,一是货就在江边,不通公路,车去不了,加上一些支流吃水浅,轮船也去不了,只能靠木船。二是像陈老大这类木船运费也便宜。货主哪能犯傻,他们更会算账,跟老子精得很,靠江边的小砖窑、小瓦窑、小灰窑、采石场、沙石场,都是农民利用农闲搞的,价钱卖得便宜。开票也很灵活,货主方管基建的人能从中得不少好处哇,这帮人,哪有憨的?一个比一个精,不图锅巴不在灶背后转哇。”
“哟,还有这些名堂。”
“上次运石灰时,陈老大不是提了一句嘛。他没说穿,其实我也明白。所以哇,先说断,后不乱。双方事先是讲好的,陈老大他们是不负责赔的,他们就只管运输。话说回来,像陈老大这种有经验的艄公,一般是不会出事的,你看他们过滩时那种拼命的架势,就晓得他们是很尽力哇。要没有陈老大这种艄公,打烂船的事就多了。船夫子们跟我们也没啥区别,拼死拼活也就是为了一口饭吃。小李,你说对哇?”
“我看他们划下水船时,喊号子时很轻松悠长的,一个比一个自在。在船上喝酒划拳也很闹热,喝醉了往船板上一躺,呼呼大睡,一点愁苦也没有。”李轼回答。
“人穷嘛,苦中作乐哇。苦惯了,也就无所谓。再说,苦也得过日子,哭丧着一张脸又能咋样,熬着哇。”
王有才和杨建国在一旁抽烟,这时凑过来,听他们在摆船夫的事,就说:“这帮船夫子,比老子们自在多了,船停下来没事了,****些就跟岸上的婆娘些打情骂俏的。你说他们苦,苦个球啊!就说那陈老大吧,你看他整天绷着一张苦瓜脸,其实每次来都去找他那个胖寡妇,暗地里快活得很。”
王有才说的胖寡妇,就是每天在河边洗衣服的一个中年妇女,是陈老大的相好。王有才一说,李轼也想起来,在陈老大的船上见过那妇人,四十来岁,五官神态都很端庄,穿得朴素整洁。洗衣时,袖子、裤腿卷得高高的,露出白白胖胖的手臂和小腿,一弯腰一仰身,全身肉嘟嘟的,像要从衣服里挣出来似的。
王有才说:“陈老大自己说过,他就是喜欢那婆娘一身白白胖胖的,他原来的老婆瘦得像一个秧鸡子,这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别看陈老大五十出头了,跟老子骚鸡公一个。”
陈老大的船停下来后,没事时,一些年轻的船夫就进城逛街,看闹热去。一些留在船上的船夫就围成一堆打牌。岁数大点的船夫兴趣少,留下来做饭,到吃饭时船夫们喝一种廉价的苞谷酒,脸红脖子粗,大声武气地划拳,摆龙门阵,喝醉了就往舱板上一躺。
陈老大也喝酒,但从不喝醉。就是当天船靠岸,不再走,他也不喝醉。
他才十四五岁时,就跟着船老大跑船。第一次上船时,船老大问他姓啥?他说姓陈。船老大把脸一变,说船家忌讳这个字,你以后不要说姓这个。年纪轻轻的他才晓得,船家忌讳“沉”这个字。因为他的姓是“耳东陈”,船上的人都叫他东娃子。等他当船老大了,他也自称是东老大。
很多年前,他还只是一个船夫时,赶上一次特别大的洪水,江水太大太急,船不敢走,靠岸停下来。以为不走船了,一船的人都敞开喝酒,喝得稀里糊涂的。半夜水又猛涨,拴缆绳的前后两根木桩都被拔起,船被冲到江心,还没有清醒过来的船老大根本把不住舵,船倾刻被打翻,被洪水冲到礁石上,撞得粉碎。年轻的陈老大抱着一块船板才死里逃生。打那以后,几十年的跑船生涯中,陈老大再也不敢喝醉。
陈老大的船走下水船时,有时也从上游捎带一些客人进城办事。有一次船过雷公滩,雷公滩因激流响声如雷而得名,让船家视为畏途的不是吼声如雷,而是滩口水下的暗礁。那是陈老大第一次当船老大走船,陈老大的船在滩口中小心前行,躲过几块暗礁,没有躲过后面的暗礁,舵被撞断。船被打烂前,陈老大大声喊叫:“抱住粪桶!抱住粪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