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船夫
三、命不值钱
一次,李轼他们游完泳上船,有的坐在船板上,有的躺在船板上,船随着江涛晃悠着,很是舒服。他们一边晒太阳一边摆龙门阵。
李轼问陈老大,上次那淹死的人咋办,哪个赔偿他家里?陈老大跟老黄牛坐在船尾抽叶子烟,听到李轼问他,陈老大停止了抽烟,呸了一声,像是反问一样:
“赔?哪个赔他****的!没人让他来!****的是他自愿来的。要是我这条老命死球了,照样没人赔!”话说完,又像是自言自语:“那是他****的命,命不值钱。你晓得不?那是我亲侄儿哇!”
“命不值钱?这……”李轼坐起来,觉得陈老大的话说得太轻飘。他心想好歹是一条人命啊!年纪轻轻的,说没就没了。
陈老大看出李轼吃惊的神情,苦瓜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地说:
“三年困难时期,****的我们队上饿死了好多人哇。我那婆娘就饿死啰,原来我那婆娘瘦筋筋的,死的时候一身浮肿,人肿得来脱形了。我兄弟家的人都死了,就剩下我这个侄儿没有被饿死,捡了一条小命,算是跟我兄弟家留了一条根哇。****的,哪想到上次又被淹死,断了他家的香火,这就是他****的命,也是我兄弟一家人的命哇。这算啥!那几年死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没人来过问。你说****的命是值钱还是不值钱哇?”
陈老大口中的“三年困难时期”一语,官方和民间都这样说,是新中国的特定用语,专指上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之交那三年。那三年中国大陆粮食奇缺,不少人因此而饿死。听陈老大这一说,李轼方体会出他的话并不只是轻飘和麻木,还有背后更多的悲凉和无奈,不由地说了一句:
“那几年到处都惨,全国很多地方都差不多,吃不饱饭。不单是你们农村,我们城头人也在饿肚皮。”
陈老大抽了一口烟,慢悠悠地说:“不管咋个说,还是你们城头人命好哇,再恼火也还有一些粮食供应哇。”
一旁躺着的宗陵听陈老大说到这里,立刻插话说:“可不是哇,他们哪里晓得挨饿的滋味哇。乡下人命苦,我们乡下人啥都没有哇,那时我们队上地里种的红苕,红苕还没长成时,红苕藤、红苕叶早就被吃个精光。跟老子出工时饿得来扛不动锄头,干脆就没人去出工。后来我报名参军时,差点不要我,说我体重不够哇,那时我瘦得像麻杆一样。”
王有才一听宗陵说城头人不晓得挨饿的滋味,就火冒三丈。他本来坐在船板上抽烟,把烟屁股往江里一丢,开口就嚷:
“宗陵,你说个****!都怪你们自己乱球整。早几年放啥****卫星,说啥子亩产几千斤一万斤的。大米多得来吃不完,人连苞谷都不吃了,全拿来喂猪。上头那帮当官的还打肿脸充胖子,把粮食调出去支援外省。没过几年功夫,又怪天老爷不好,说没得收成了。城里办食堂,老子天天都在挨饿!”王有才吼完宗陵,又冲陈老大吼,“陈老大,你跟老子种了一辈子田,还搞球不清楚一亩田能打多少谷子?害了你们自己不要紧,把我们城头人也连累了。”
陈老大是一个老江河,算得上是阅尽千帆的人物,但他对王有才是很佩服的,因为王有才18岁时和人放木筏横贯长江。他常说,王老弟厉害哇。我一辈子走船,往上走到新四镇,往下走到万州,还没有出过省。放木筏比走船凶险多了,你王老弟是个人物哇。但今天陈老大听王有才这一说,很不高兴,跟着分辩了一句:
“王老弟,你这可冤枉我们乡下人了。我们和泥巴打了一辈子交道,还能不晓得一亩地打多少谷子哇?撑死了能打四五百斤就不错了。那些卫星指标都是上头当官的一层一层压下来,让放的。跟放屁一样,没哪个农民会信的。人都有私心哇,当官儿的私心更重,有想往上爬的,有想露脸的,我们农民有啥办法嘛。”
“老王,这还真怪不着农民,我下乡那个队的人也说过,牛皮都是那帮干部吹的。******那些年,城里不是一样的吹牛吗?你还记得我们读书的小学吗?还组织学生敲锣打鼓地去送大红喜报,说是炼出钢来了。其实哪里是钢嘛,跟老子就是一堆烂铁巴。你说一个小学都能炼钢了,那牛皮还小吗?”杨建国说。他下乡后,对农民的生存状况更有体会,晓得乡下的干部也是跟着上头乱整。
“陈老大说得对,城头人有粮食供应,有政府发粮票,就算饿肚皮也不至于饿死人哇。乡下人啥都没有哇,我老爹就差点饿死了,幸好我那未婚老丈人是生产队长,时不时周济我们一下,才算熬出来了。”宗陵对王有才的话更是不满意,很支持陈老大。
“宗陵,说你球经不懂,你还偏要充正神!那时有啥球粮票,那叫搭伙单,只能在食堂里用。家里不要说见不到一颗米,连做饭的锅碗瓢盆,吃饭的桌椅板凳都让送食堂了。你还说粮票,一说粮票老子就更来气。我家攒了20斤省粮票,我家人多,是我妈省吃俭用,好多年才存下来的。自己都舍不得吃,说是留着逢年过节家里来亲戚时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