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可爱的人
三、两难
老黄牛坐在桌前,眼睛望着窗外的黄桷树。小院里浓荫蔽日,枝叶中的黄桷兰散发出阵阵清香。他却没有感觉到,手里下意识地搓着钢笔。
老黄牛的家很简单,就一间房,跟一个单身宿舍没多大差别。房内除了床,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一支金星钢笔,还有一个用线勾的笔套子。那是和李玉芳认识不久后,李玉芳送他的礼物,说让他好好学习。老黄牛却很少用它写字,他家人没有了,他不用写家信。他的工作也不需要写啥,他就把它放在桌子上作为摆设,想事时就拿它在手心中搓来搓去。
这段时间,他从谢小英家回到自己空荡荡的屋内,就爱坐在书桌前,把钢笔搓来搓去,不经意间已经把那套子搓得变色了。他一边搓一边想着认识李玉芳以来的种种。
老黄牛还记得李玉芳第一次到他家后,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家怎么连一本书都没有啊?他没有觉得有啥不妥当,心想上班也好,回家也好我都用不着书,干啥非要有一些书啊。但李玉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交往一段时间后,老黄牛明显感到自己和李玉芳的距离。他不晓得这就是李玉芳父母所谓的文化差异,但也感到很多事他和李玉芳想不到一块,有些想到了一块,看法又各自不同。
一次,李玉芳问他刚到朝鲜的第一感觉是啥?实现了跨过鸭绿江保家卫国的英雄壮举,在越过国境线那一瞬间,是不是特别兴奋自豪?他觉得心里的真心话说不出口,因为他们都是秘密入朝的,就没有想到这些是不是英雄壮举。他的第一感觉是太冷了,冻得要死。他还记得当时他用手去摸摸耳朵,看看耳朵是不是被冻掉了。
这种不同的心里感觉,他说不好是为啥子,但这种感觉越来越厉害。而老黄牛对李玉芳心理上的距离感,李玉芳是一点也没有察觉,还沉浸在自己的爱情梦中。
每到内心矛盾的时候,老黄牛的手情不自禁地搓那支钢笔,在脑壳里则用谢小英与李玉芳作比较。
谢小英有时也问问他在战场上的事,但问的与李老师问的完全不同。他回答这些问题觉得没啥压力,就像和自家的姊妹一起摆龙门阵,想都不用想,很轻松自在。
时常是谢小英坐在椅子上,一边缝补衣服,一边跟他摆龙门阵。老黄牛坐在一个凳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谢小英,同时回答她那些充满好奇心的问话。
“听说你们都吃压缩饼干,说那东西很经饿,吃一块就可以管一个星期。还说刚去的时候,很多人都不晓得,多吃了几块,一喝水就发胀了,把肚皮都撑破了。”谢小英头照样不抬头,一边干活路,一边问。
老黄牛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心想这谢小英都不晓得从哪里听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事。谢小英一听老黄牛笑了,猜自己说错话了,忙抬起头认真地问:
“咋了,是不是我说错了?”
“嫂子,别信那些瞎编的事啰。根本就没有哪个被撑死的,倒是经常有吃不上饭的时候。压缩饼干那东西是很经饿,就是便于携带。但没有那样神奇,不要说管一个星期,一天也管不了。”老黄牛觉得谢小英很好笑,也很好耍,还是很有兴趣地解释。
谢小英听老黄牛说她问的事都是听别人瞎说的,有点不好意思。她一直想问一个问题,又怕老黄牛不高兴,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小心翼翼地问出来:
“我听说志愿军没有水喝,喝自己的尿,那样臊的东西,那咋个喝呀。小时候我哥淘气把腿摔坏了,老人们说要喝童子尿才能好得快。我哥一闻,说一股臊尿臭,打死都不肯喝。我爸就捏着我哥的鼻子灌,呛得我哥哇哇叫。你在战场上是不是也喝过?”
“还用说啰,那东西肯定难喝。战场上的事,我也听说过,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人要是逼到那个田地了,也没啥子好稀奇的。不过那种情况我没有遇到过,我们是渴了就抓把雪含在嘴里,往下吞。”
跟谢小英摆龙门阵,老黄牛很放松,用不着去想答案,也不用担心说的对不对。他还可以走神,可以心不在焉,可以随意打量对面女人的身材、眉眼。他已经不回避对方的目光,也不觉得难为情了,甚至不怕内心的想法被对方发现。他觉得大家是一类人,是相互平视的。
而这种感觉在李玉芳身上感受不到,李玉芳给自己的感觉就是城头人,跟自己总有一种距离。听李玉芳说话,他得聚精会神地听,不敢走神,怕她不高兴。他得小心谨慎地回答,生怕自己回答得不对,显得自己太无知。他个子比她高得多,但跟她在一起,他心里觉得须仰视才行,他觉得不那么自在。他觉得和李玉芳不是一类人。这种感觉原来他没有细想过,当谢小英出现在他生活中后,他体会出来了。虽说都是城头人,谢小英他亲近得了,他们中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李玉芳他却亲近不了,他们中间隔着一扇门,这扇门他一直迈不进去。
想到这些,老黄牛手中的钢笔就搓得更快了,搓得越快,他心中就越乱。
听了王方贵的劝告后,老黄牛仍在老王家搭伙。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