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与韩老夫人再见会是在如此情境下。
甚至可以说,她这一生,最狼狈的时候几乎全栽在韩老夫人手里。
韩素下山之后,虽然第一个目标就是回去看看韩家众人的情况,但其实这天底下她最不想见的那个人,就是如今的韩老夫人,当年曾被先帝封为渔阳郡主的李琳。韩素与她这位继祖母的恩怨从她记事起就开始掰扯不清,直到韩素离家,若真要琐琐碎碎一件件算起来,甚至可以说是三天三夜也算不完的。她从小就与韩老夫人斗法,后来以为跳出去了,却不想兜了一圈,最后又落在了韩老夫人手里。
韩老夫人李琳其实是少帝李重茂的血脉。少帝本为中宗之子,宫婢所生,他这一辈子最风光的时候,也不过是在韦后摄政时被推上皇位,做那一个月傀儡皇帝的时候。后来少帝被废,流落地方,不到一年就死在房州,死时年仅十七岁。李琳是少帝侍妾所出,其生母身份低微,生父身世曲折,她生下来就不像其他皇室血脉那样被金尊玉贵地养着,而是被人遗忘在房州,由几个老仆领着艰难度日,如此一直长到十五岁。
虽说少帝之后再度登位的睿宗皇帝封了她为渔阳郡主,可这么个只有俸禄没有封邑的郡主,还是先代废帝之女,其处境除了尴尬,也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可说。
这位渔阳郡主却不是寻常人,十五年几乎等同于幽居的生活非但没有将她养废,反而给了她更加强大的内心。开元十二年,李琳悄悄从被恶仆把持的郡主府中逃出,只带了最忠心的贴身大丫头一个,揣着印鉴等物,直接就找上了当时的房州刺史,以其如簧巧舌说服了房州刺史将她送上京城。
进京之后,她又几次与当时已经出家为冠的玉真公主“巧遇”,通过种种手段获得了玉真公主的欢心,如此一步步建立起自己在长安贵族圈中的地位,最后还得当今圣上赐婚,嫁与当时已经是安西大都督的韩重希为继室。虽为继室,可韩重希经略安西,权势煊赫,李琳一个徒有封号,没有食邑没有根底的空头郡主最后能得这样一段姻缘,在当时的西京贵族圈中,说是传奇也不为过。
李琳手段心机俱有,后来把持韩府,不但将韩素的父亲养成个一心慕道之人,对韩素她也是没少下手的。
韩重希再怎么看重韩素,他也是个男人,后宅的许多事情,他不会去管,也料想不到。韩素小时候在渔阳郡主这位继祖母手下可是没少受折腾,要不是后来随着祖父去了安西,她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在那一日日的内宅倾轧中变成个什么模样。
韩老夫人向来信奉杀人不见血,可韩素这一次满身是血地被人抬回来,她脸上神色也同样未见得动上一动。
韩素在昏沉间被一道漆黑的影子提溜着穿过一重重难分难辨恍如隧道的地界,然后在暗巷中被人塞进了轿子里,就那么由着人一路从平一坊抬入了韩府,末了从角门入,最后被安置在馥荣堂正房旁边的一间小书房里。
她脑海里头一阵一阵的抽疼,被抬到小书房里侧矮榻上的时候就连眼睛也因为伤重而几乎无法睁开。她只听到身旁有脚步来来去去,半晌之后一切都寂静了,她脑中疼痛才稍稍平歇。然而头脑中的痛楚虽则不是那么难捱了,身体经脉中的绞痛却又清晰向韩素袭来,她索性闭上眼睛,静静缓了好一会儿,直到渐渐习惯了这样疼痛的感觉,这才缓缓睁开双目,打量四周环境。
这一看,却叫韩素有些发怔。
高高低低不下十盏的灯火遍布在这间方圆不过三丈许的小书房中,书房一角放着两排书架,另一旁的小窗下摆着矮几和坐席,那小几旁高高竖着一只足有五尺长的琉璃美人瓶,美人瓶中插着一支原本并不该在这时节开放的鲜艳红梅。灯火之下,那琉璃蕴光流转,冰肌腻理,衬着那支明艳如血的红梅,色泽亮丽得惊心动魄。
这一间小书房从格局到摆设,尤其是那一只琉璃美人瓶,竟无一处不与韩素幼时记忆中相同。
韩素一见之下,竟恍惚有种自己依稀还是活在当年的错觉。
那时候她还未跟从祖父去到安西,那时候她的母亲燕仪尚未故去,那时候她还是那个需要一面忧心病重的母亲,一面在继祖母无形压力下艰难讨生活的懵懂小儿。
然而那些艰难时光,却也同样是她一生中最常怀念的时光。
因为只有那段时光中,有母亲温暖的双手。
韩素一时有些恍惚,空气中一片静默,除了偶尔蜡烛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韩老夫人不似寻常老封君,她虽是女子,教养后辈的时候却是少见地喜欢将人叫到小书房里说话,韩素对这间小书房的记忆可要比当年镇国将军府的哪一处都要来得深刻。
她视线转动,终于在书架一侧阴影处见到了不知在原地静立了多久的韩老夫人。
首先见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轮廓中女子身形高挑而丰腴,侧面看去那身形曲线峰峦起伏,虽然女子静立未动,那浑身上下却无处不透露着逼人的贵气。
她仿佛感觉到了韩素的视线,足下云锦纹花的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