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看得分明,这块石砖出自吴王墓室。
石砖上的文字从文意上看,应当是截自某篇文章,无头有尾,而石砖所载,正是全文关键处。
行首一句话是:“碧落黄泉,凡间相隔,地有九窍,天生成之,阴晦所存。”
这就是说,黄泉在下,碧落在上,中间隔着人世间,这人间既将两者隔离,自然也便与两者相接。相接之处,却有九处窍穴。这九处窍穴便相当于九个漏洞,天地自然生成了这些漏洞,用来积存人间阴晦。
这是韩素理解中的释义,因她知晓吴王墓下九阴窍的存在,所以一看到这句话就立刻联想到了九阴窍。
九阴窍接通幽冥,可不正是那“地有九窍”之一?
下面又说:“天分阴阳,人分死生,阴阳相隔,生死有别。”
再说:“阳间主生,阴间主死,阴阳有道,轮回有序。”
还说:“地壳震动,阴气外泄,人间危矣。”
又说:“封堵九窍,有法。”
下面便是康跃译出的那一句话:“需辰时,九十九,活人,生魂祭之。”
这封堵九窍之法显见残忍,然而更加残忍的还在后头。
后头一句话康跃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译了出来:“九阴镇魂,活祭千人,主魂存百年,活祭万人,主魂存千年,活祭十万人,主魂不死矣!”
康跃并不知晓吴王墓中发生的诸般事体,可只看那一句句,如“活祭千人、活祭万人、活祭十万人”等等,便自触目惊心。
韩素却不同,她从吴王墓中出来,再看这一句话,饶是她之前就已经将这些文字辨认了个七七八八,早有心理准备,此刻听得康跃所译,也不由得心惊肉跳。
倘若这石砖上所言不差,以夫差一国之主的身份地位,他若是下得了狠心,活祭十万人也不是不可能。如此一来,夫差岂不是不死之身?夫差若是不死之身,此前百蝶一击之下使他消散的一幕,说不得也就当不得真了。却不知是谁欺骗了谁,夫差此刻又在何处?
韩素游目四顾,眼见大水一寸寸上涨,夹着血腥味的水花四溅在空气中,饶是她向来心坚如铁,此刻也不由得暗起茫然。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康跃颤声道:“韩、韩郎君!”
韩素转头看他。
康跃用手指着那一句“九十九,活人,生魂祭之”,又颤颤巍巍地道:“这……这……”
韩素暗暗一叹,便是没有夫差之事,这九阴窍不堵,结界不开,他们也还是出不去。
便在此时,又一大浪掀起,众人站在屋顶上都险些被水浪迫得立足不稳。有好几个人就那么一跤跌在当场,得亏众人互相扶持帮衬,倒是没人再掉下水去。
然后就见那结界上光亮猛地一闪,忽地劈里啪啦一阵响,竟是接连晃动,显见就要破碎了的模样!
众人瞠目之间,康跃已是大惊又大喜,他抬头去看那仿佛透明巨碗一般倒扣四周的结界,看了一眼结界又看向韩素,只因心绪变化太快,他脸上的神情竟显得有几分扭曲:“结界要破了!”
康跃说:“韩郎君,这结界若是破了……”
他话虽未说完,可话语中未竟的意思却明显得很。
这结界若是破了,他们自然就可以出去,又何需再为那生祭不生祭的事情操心?
可康跃也同时想到了,倘若这结界破开,那这原本只在结界内肆虐的大水,就会冲出江都港,淹没住整座城市,甚至淹向更远处。因此,后面的话他便说不出口。只是虽然说不出口,他心里却实是对此深怀希望的。便是果真会水淹江都,相比起此刻几乎必死的局面来说,对康跃而言,自然是宁可这结界破掉了。
常人都是自己性命最珍贵,牺牲自己成全他人那种并不是没有,却终归是少数。便是这少数,也还得看看具体情况呢,此刻便叫这些身在困局中的寻常人一个个自觉拥有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伟大情操,那却显然是不可能的。
莫说是康跃,就是韩素出身将门,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家国百姓之事,这个时候叫她自愿牺牲自己,以挽灾难于狂澜之中,她也未必做得到。
更何况,要生祭的,是九十九人,不是一人。
因而,此情此境之下,放下一切坐等这结界自行破掉,竟仿佛成了最佳选择。
这些曲折在康跃心中一番流转,不过片刻他心里已下定论,而韩素听他言语,看他神色,也自然清楚明白了他的意思。
韩素手抚在石砖刻痕上,一时沉默了下来。
幸存人众摸约还有三四百个,这些人聚在一起行走,有些站得离韩素近,有些站得离韩素远。康跃译文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再加上水声掩盖,便是近处之人都未能听清楚他们的谈话,更不必说远处众人了。此刻结界晃动,众人俱是欢欣鼓舞,却也无人知晓康跃和韩素在这片刻间究竟经历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心事曲折。
只有葛老大站在最旁边,因此他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