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弘农郡恢复了平静,括户一事有条不紊地进行,圣人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纵然醒了过来,他也经常喊着梁王、齐王还有怀献太子的乳名,以及穆皇后的闺名。唯有很少的时候,他才能认出给他侍奉汤药的人是他的长子秦恪,每当这时候,他就会一遍遍地说着愧疚,也不知是说给长子听的,还是说给早已不在的次子听的。
他一生强硬,打落牙齿也要活血吞,纵然心中痛得厉害,也不会流露半丝软弱。伴随着岁月流逝,年龄增长,纵偶有一丝疲惫,也没让秦恪看到过。如今亲眼见到父亲苍老,终于明白圣人为什么提前交代后事的秦恪悲从中来,也不管圣人喊的是谁,一遍遍地应着“我在”,却无力挽回那只曾经温暖有力,如今覆满皱纹的手滑落,再怎么捂紧,也没办法让这只手恢复一丝半点的温度。
秦恪嚎啕大哭,匡敏踉跄几步,好容易稳住,急急命人宣御医。
御医们匆匆赶来,一见这等情况,心中叫苦,却不能退缩,装模作样地诊断了一阵子后,悲痛地宣布,皇帝驾崩了。
秦恪一听,更是悲从中来,好在沈曼和秦琬来得快,一边劝慰秦恪,一边传令,后宫自不消说,重臣们也要通知,侍卫们更是不能落下。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侍卫维持秩序,以免生出什么乱子。
沉闷缓慢的钟声响彻整个长安,城门被彻底封锁,百姓尚有些茫然,达官显贵之家已经忙碌起来,连夜赶制素服。
就在这深秋的尽头,统治天下三十三载的圣人秦恒,阖然长逝,享年七十四岁。
就在这一天晚上,内监匡敏吞金自尽,殉了圣人。
秦恪感动非常,对匡敏的行为大加表彰,差点想封匡敏为侯。若非秦琬私下劝阻,说不宜褒扬过度,否则有小人会钻空子,勒令旁人殉主,以谋取荣耀。后者若真因此枉死,必将心生怨气,对国运不利,才阻止了秦恪的念头。
匡敏虽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忠心耿耿不比任何人差,只因是内侍,就得不到任何应有的对待,否则传出去不好听。这很残酷,可没办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公平。
臣子们心里是如何想的,秦琬不管,她对秦恪要求天下人都为圣人披麻戴孝一月的做法,半点异议都没有。哪怕只是做样子,圣人去了,全天下人也得给我做出悲痛的模样,祭奠圣人在天之灵。至于私底下的牢骚,你暗中抱怨,那我不管,若是在某些场合中说了出来,那么就对不起了。
秦恪悲伤非常,秦琬对圣人的逝去同样异常悲痛,这其中又掺杂着许多的惶恐不安——没有圣人的指导,偌大帝国肩负在她的身上,她该何去何从?再说了,正因为有圣人的铁腕压制,威信作保,她插手朝政,才能没遇到太多的阻力。如今圣人离世,她该怎样坚持本心,更多地为百姓谋福,而不是为保住自己的地位殚精竭虑,偏离原本的道路?
父女俩对圣人的孝心,不仅体现在了葬仪上,也体现在了对圣人庙号、谥号的精益求精上。
皇室成员一般都被供奉在太庙中,享受皇家香火。皇帝死后,虽有家庙祭祀,但皇室一代代传承下去,若是每个皇帝都建一座家庙,祭祀上未免麻烦许多。故许多皇帝的家庙,几代之后就会被毁去,并入太庙之中,称之为“祧”。唯有国家有大功、值得子孙永世祭祀的君王,才会被追上庙号,后世子孙永世祭祀。
论文,圣人在位期间,推行科举,唯才是举。前朝世家纷纷投效,本朝世家、勋贵子弟得重用,寒门子弟也多有得臻高位的,一扫前朝“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豪门”的情状,给庶族提供了一条出路。朝堂诸多人才,不说个个都有宰辅之资,却各司其职,多有才德出众之辈,考评功绩,光是能进名臣录的就有数十位。
论武,圣人率大军平定江南,一统天下,不过二十许。他当政之时,外有柔然之祸,内有废太子之乱。除却这两场近乎倾国的祸事之外,还有江南之乱,以及其余几王的叛乱,皆被圣人一一平定。不仅如此,在他执政期间,平吐谷浑,定百济,并交趾,开疆拓土,功勋不世。
这样的功绩,遍数历代君王,也难寻几个能与之媲美的,自然要定庙号,永世祭祀。
凭心而论,朝臣对秦恪的心思还是拿捏得很准的,加上圣人处事公允,臣子们也多有感念。因此,宗正寺、礼部等拟定的方案,字眼一个比一个好听,排名第一得就是“世宗”,意为“不祧之宗”,即不用并入祧庙的祖先。
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了,说句不好听的,现在的文臣,因为没有性命威胁的缘故,那都是有脊梁的,一个个腰杆子挺得笔直。能给圣人这个庙号,可见圣人做得多好,但秦恪有意见。
秦恪不仅是个大孝子,还是个文人,喜欢咬文嚼字不说,对“礼”也特别看重。他一看到“世宗”打头,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把折子一甩,怒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世宗?莫不是在讥讽先帝?”
“世宗”一号,非但有“不祧之宗”的意思,还有“世系转移”之意。简而言之,便是统绪由此开始。说得简单点,那就是,这张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