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叶的嗓音有些沙哑,讲述起往事来,也不像空念大师那般层次分明。可从他开口的一瞬间,陆曼曼便感到无比熟悉。同样的神情、语气,她从小便在爷爷身上见得多了。
每当谈及她早逝的父母,爷爷就是这幅模样。那是纠缠在眉目唇齿间,挥之不去的淡淡哀伤;“明知此生不复见,人间无计锁相念。”这是对逝去亲人,难舍的眷恋。
“我的家在天津,四年前也是这个八月。当然,天津的八月可比昆仑山闷热得多了。每年一到暑假,我都会住在奶奶的小院儿里。
在外人看来,我奶奶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有六个叔伯、五个姑姑,加上父亲。奶奶一共有十二个儿女,三十一个孙子孙女,连重孙辈都有了十几个。我算是奶奶最小的孙子。奶奶九十多岁了,有这么多晚辈,她却坚持自己一个人,住在津城郊区的小院儿里。儿孙们没办法,就每天轮流去看她。她总是淡淡地说几句话就赶人走,说不要扰了她的清净。
父亲说那是因为奶奶和爷爷的感情太深。爷爷在十年浩劫中就去世了,奶奶一个人把十二个儿女拉扯成人。儿女长大后,她就不愿意再见陌生人,连亲戚都很少往来。
我是唯一到小院儿里,不会被奶奶赶走的人。父亲说那是因为,我长得和年轻时的爷爷很像。
有一天傍晚,忽然有个梳着大背头、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来拜访奶奶。他和奶奶关起门来谈了两个多小时,等他走后,我发觉奶奶明显是哭过的,手边还多了支从没见过的洞箫。
我问奶奶到底发生了甚么?奶奶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挥手赶我回去睡觉。那一晚在隔壁,我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奶奶至少哭了大半夜。
从那天之后,奶奶的精神明显垮了下来,身体也日渐衰朽。短短半个月内,就被两次送医院急救。全家人都急得不得了,可面对她九十二岁的高龄,任何医生的态度都一样,急救可以,谈到治疗方案,就四个字‘保守治疗’。
等到九月初的一天,奶奶忽然间精神很好。她把全家所有儿孙召集到床前,要开最后一次家庭会议。
奶奶一开头就对父亲、叔伯和姑姑们说:‘你们的爹走得早,这几十年来风风雨雨,我一个人把你们十二个拉扯大。好多人都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值吗?我今天告诉你们答案。
你们的爹是个甚么样的人呢?他这人是个大老粗,没甚么文化。而且还不讲卫生,身上的坏习惯数都数不清。可他有一点长处,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儿,哪怕是天塌地陷,他也能一往无前。说白了吧,这个男人,有肝胆!这辈子嫁给这么个男人,我不亏!可我养大了你们十二个人呐,从你们哪一个的身上,都没能找着他的影子。’
奶奶说着用手一指我,接着道:‘我为甚么最疼小二十七?不是因为他是最小的男孙,我没那个重男轻女、嫌长爱幼的臭毛病。我最疼他,是因为就他身上还有几根骨头,长得像他爷爷。说白了吧,也是个天生的拧种!’
奶奶歇了几口气,接着道:‘人活到了我这个岁数,甚么时候该走,那心里就跟明镜儿似的。你们也别一听这个话头儿,就先忙着哭。仔仔细细把我要交代的事儿听清楚,就是孝顺儿孙了。
你们的爹,骨灰就在香案上供着,这么多年,年年拜祭不用多说。我走以后,用不着大操大办。我和老头子都不爱看那个虚套子,你们也用不着为了面子搞甚么假热闹。
简简单单,想法子买两块相邻的墓地。我和老头子的骨灰合在一起,埋在第一块墓地里。另一块墓地我有其他用处。这是你们该尽的义务,我这么安排,都没意见吧?’
奶奶一辈子在家里竖立起来的权威,可不是儿戏。所有人都来不及思考,异口同声,一切肯定按奶奶的交代执行。
奶奶见儿孙们都无异议,便点了点头,接着道:‘你们都知道,我这一辈子再苦再难,都很少朝别人张口。对你们,更是从没求过一件事。今儿个我该走了,最后有件事儿得求你们成全。’
这话说得有点重,众人纷纷道:‘都听您的。’‘您怎么吩咐我们怎么办。’‘您说吧,多为难只要您说了我们也得办到!’……
奶奶等众人一一说完,便道:‘那好,从今天起,小二十七就算是成人了。从今往后,他做的事,家里任何人不能有异议;就算有人忍不住说三道四,二十七你完全可以不理。他的财务支出,任何人无权过问。’说着看了我父亲一眼,接着道:‘包括你们这当爹娘的。’
说罢,奶奶从枕头下抽出一封信、一本存折和一本房契,接着又道:‘早些年家里边困难,没存下甚么钱。后来你们都成家立业了,日子好歹松快点。我的全部存款都在这,一共二十七万;还有就是这个小院儿,地方偏了点,也就值个几十万吧。我已经委托律师立下了遗嘱,存款和将来房子卖得的钱,全部交由小二十七支配。你们要是同意呢,咱们就省点事,挨个给我表个态,事儿就这么着了。要是有人不同意,那就费点事,请律师来宣布遗嘱。’
众人闻言都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