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瞬之间,到了民国三十八年元月。午后,冬日和煦的阳光洒满西园。快一岁八个月的林懋慎由招娣护着在草坪上跑跑颠颠地玩乐,而梅子仨姐妹都坐在秋千上或高或低地荡悠。
“妈、妈……”见母亲从月门进来,懋慎边喊边向她奔去,招娣冷不丁被甩在后头。“‘我命(方言:专有名词,与“我的宝贝”或“我的命根子”相近)’,慢着点,别磕掉了牙!”一齐进园的太外婆赶忙迎上前,弯下身伸出双手把他搂进怀抱。“太外婆好身手,快八十啦,就不怕腰给闪啰!”紧跟其后新来的奶妈扶起外婆。“昨晚祭过灶公灶婆(小城风俗:腊月廿四祭灶),今日算是整八十啦。”
梅子仨姐妹也下了秋千,跑到她们弟弟的身旁,梅子把他抱起,让他坐在小道边上的双人石凳上,石凳原本就铺有棉垫,腊月天坐着不会觉得冰冷。“眯眼、眯眼,睁、睁大!”兰兰和懋慎的两眼对视,并随着菊香的口令,眯缝睁开,眯缝又睁开。“慎、慎,象我这样用力睁呀!”二姐还在喊加油,可三姐菊香早没了信心:“他把吃奶的劲都使上啦,也就你的眯缝大。”“唉,太外婆换了两、三个‘大目眸(方言:大眼睛)’的奶妈,没一个管用,说到底还是让早先奶妈的奶给喂成‘一线天(方言:喻指小眼睛)’啰。”明年小学就要毕业的大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半年换个刚出月的新奶妈,是为了有好奶喂‘我命’,既是要换,那当然得找个……”“可瑛姑说,眼睛的大小跟奶妈没关系……”兰兰刚想顶撞太外婆,就被她封杀住:“你的瑛姑连中国人都不想做,嫁个男的还要跑去美洲,连喜酒都没办,她能懂得找奶妈……”“那珠姑念的是生物学,她说这跟遗传……”梅子替兰兰帮腔,即遭太外婆的哄笑:“你妈又没亲姐妹,哪有什么‘姨传’。再说吧,瑞瑛瑞珠俩姐妹倒是有个亲姨,可她姨又有什么宝贝传给她俩带走……”
“好啦,你们仨姐妹还想不想太外婆的压岁钱?”“想!”今年刚上小学的菊香大声地回答母亲的问话,而兰兰瞬间也巴结起太外婆:“快看,慎弟听到太外婆的压岁钱,两眼睁得比鱼丸还大呢!”懋慎见众人都围着自己起哄,便紧紧地抱住母亲的大腿,嘴里嘟嚷道:“仨姐欺侮……”。“不怕,咱们喂奶去啰。”奶妈一把抱起懋慎,跟着林太太和外婆上了六柱亭。
落下的仨姐妹又挤在双人石凳上,坐在中间的梅子领头用方言念唱起小城幼童数数的启蒙口诀:“敖江鸡敖江‘麻(方言:“猫”的谐音),敖江‘睹睹(方言:意指心算)’一头‘麻’,一头‘麻头’两只耳,一头‘麻尾’四条腿;敖江鸡敖江‘麻’,敖江‘睹睹’两头‘麻’,两头‘麻头’四只耳,两头‘麻尾’……”梅子和兰兰有意停顿下来,等着菊香报出尾数,可她也愣住哑了语。正在奶妈怀中吃奶的懋慎却张口放开****,大声嚷道:“八条脚!”说完又一头栽进奶妈怀中吸起奶。
“听听,都上学堂了,还算不过吃奶的慎弟,难怪算术的分数才得个乙等,还加个‘下’。”母亲象是在责备小闺女,可心里甚是欣喜,可菊香无端受了委屈便赌气道:“伊妈偏心,慎弟跑起步来都快赶上我了,还要喂奶,真羞人。”梅子见状,当起和事佬:“慎弟刚生下的那些天,正巧遇上做溪水,伊妈带他住在医院,没奶水喂,只能找奶妈,谁想来了个虾米眼……”“不管大人的事,咱们接着往下数,看他能‘睹睹’几只‘麻头’。”兰兰想难住慎弟给菊妹出气,但意想不到的是,她的慎弟居然随着仨姐“睹”到五只“麻头”还没出错。太外婆见好就收:“别逗啦,让‘我命’吃饱奶,再和你仨姐妹往下‘睹’。”其实她是担心自已偏爱的曾外孙败下阵来。
园子里闹闹嚷嚷的声响,早就吵烦了躲在花厅书房里看书的瑞珠。学校放寒假回到家,除了到正屋餐厅吃饭和上床睡觉外,余下的时光都迷在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肖洛霍夫(Михаил·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ц·Шолохов)《Тихий·Дон》,那是昨晨同班那个男生送她到车站,临别时递给的中文译版《静静的顿河》。书里还夹着张信纸,现在枕头边摆着,上面有他用清秀的小楷体誊写的哥萨克古老的《顿河的悲歌》:
我们光荣的土地不是用犁来翻耕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翻耕
光荣的土地上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
静静的顿河到处装点着年轻的寡妇
我们的父亲
静静的顿河上到处是孤儿
静静的顿河上滚滚的波涛是爹娘的眼泪
呃呢,静静的顿河
我们的父亲!
呃呢,静静的顿河
你的流水为什么这样浑?
啊呀,我静静的顿河的流水怎么能不浑!
寒泉从我静静的顿河的河底向外奔流
银白色的鱼儿把我静静的顿河搅浑……
这十四行诗句,昨晚不知默念了多少遍,深夜似睡非睡中还喃喃背诵。好在瑞瑛已去美国,秉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