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从省城到河口百来里长的航区,时至今日仍被城南年过六、七十岁的老人叫做“下江”,这里沿岸大小道头历来是由宗族把持。邱元甫早就知道这些道头主刁蛮难缠,所以就让燕京大学毕业的郑明伦和世袭航商陈传桂联手打头阵,自己则暗中观察见机行事。郑明伦自持家道殷实又学富五车,搭挡陈传桂精于下江客货运业务,加上邱元甫鼎力相助,而且交通局为防止各处道头主的阻碍,还以省府名义出示布告:取消下游各码头自定的航线权,严禁擅收码头地租及大姓族人免费乘船等恶习。有了这等架式,郑明伦便视下江道头主如草芥,早早挂出“下游永吉轮船股份公司筹备处”的牌子,只待下江各条航线手到擒来。那晓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要成就一统霸业谈何容易。下江各道头主中要数黄德标最为悍勇,他挑拨沿岸各姓道头主公开抵制,并联合他们造船扩大航路,见到挂有永吉公司筹备处标志的轮船靠近道头,轻则率众登船强夺票款,充抵道头地租;重则围殴船员,挑粪拨船。还口出狂言:要独霸下江的航线,斩断永吉伸来的魔爪,如敢再来就放火烧艇等等。这逼得永吉公司减少航班,缩短航线,降低票价,甚而免费送搭船乘客一碗太平面以求维持经营。而你送太平面,我黄德标就请吃鱼丸扁肉燕。这里所说的太平面和鱼丸扁肉燕是省城常用来招待客人的小点心,现如今满大街小吃店里还风靡不衰,只不过味道不那么诱人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双方闹得乌烟瘴气难分高下的时候,五年前古历八月十八的午后,黄德标“万利”号覆於芦礁,时逢大潮一百三十多人溺水而亡。黄德标连夜逃匿海边小岛,黄姓族人把打捞出水的“万利”号变卖,用此款草草安葬了死者。死难家属要求赔偿,黄德标授意族人散播传言:省城第一次沦陷,日本兵退走时曾在芦礁附近布水雷,“万利”是触雷沉没,要赔就找日本仔去。黄德标想以此传言瞒天过海,但这就算瞒得过山野村民,那又怎能骗得了邱元甫派出的水警密探。经一番明察暗访,查得“万利”号是因超载和舵机失灵导致触礁沉没的事实。有此结论,邱元甫便让和黄德标世交甚密的陈传桂转告,交通局要以“搅乱抗战”和“重大航运事故”罪追究他的责任,还要将“长龙”和“安宝”两轮公开拍卖,所得钱款悉数分给死者家属,如不足以赔,再将他家田地房产搭上。至于“万利”号所谓变卖,也已查明纯属黄氏族人自卖自买,水警已将其扣封。邱元甫当然也给黄德标留条活路,只要交出洋西道头,劝说新近和他合股造船的另几个下江道头主将船和道头折价并入永吉公司,余事就按他编造的“日本仔水雷”去糊弄,事成之后还留个永吉公司的董事给他当。此时黄德标如被打中七寸的老蛇瘫软在地,连讨价还价的底气都丧失殆尽,只好拱手交出船和道头,原先和他合作造船的几个道头主看大势已去,也心甘情愿并入永吉公司,“万利”号终以“触雷沉没”结案。一个半月后,定名为“永吉”和“泰安”的两家轮船股份有限责任公司同于民国三十三年十月初三假长宁公司礼堂择吉开张了。只是与长宁公司相比,永吉和泰安两家无论是资本总额、员工人数,或是船舶艘数、运营里程都只及长宁的半数。泰安航线总长四百多公里,航区划分在省城以北至溪口,属于平水河道,无险滩暗礁之虞。永吉航线过了五百公里,主营省城与下游各埠间的客货运输,航区靠近海口,风行水上潮汐变幻,黄德标所言“骑马撑船三分险”实不为过。
所以,邱元甫今天说到“黄老先生处置过这类事”,便让人回想起“触雷沉没”的旧案。只不过这桩往事仅仅是“黄老先生处置过”,还是邱元甫寻机利用“万利”号沉船事件策划的一石三鸟诡计:即先以“万利”触礁事件逼黄德标就范,乖乖地交出道头和船;再采信他编造的“触雷沉没”传言让他躲过一劫,同时也免除了省交通局被追究“有失行政管理职责”的过错;最终除掉了下江沿岸各家道头主的势力,达到成立永吉股份公司的目的。这些弯弯挠挠的阴事,在座的几位都心知肚明。然而,今天在青蛇滩触礁侧翻的是长宁公司“顺远”轮,所以说“请黄老多指点”,看来只是事逼无奈的一句客套话。但是,黄德标可没把它当客套话,他拿起杯呷了两口明前茶后缓缓而言:“青蛇滩地处峡谷,两边高山密林,土匪常常出没其中,以往也有窜至溪边拦船劫财。今日不如就以‘顺远’号遭土匪枪击,司舵因避弹而撞礁,从而导致客轮侧翻来对外说明。”此话一出,七座皆惊。这位黄老先生当年以子虚乌有的“触雷沉没”逃过一劫,今天又硬生生造出个“避弹撞礁”来,这是想帮邱局长金蝉脱壳免遭问责讨得一功,还是想看场闹剧以报“万利”号“触雷沉没”后,自家的道头和客轮被邱元甫掳掠的一箭之仇?
“弄来几颗弹壳还不容易,天暗后让连兄的公子张团副派几名兵哥潜入‘顺远’,再给驾驶台补上它几枪,也不算是难事。只不过这还得劳驾连兄赶趟辛苦路,这样此事个中的细枝末节方能安排妥当,既不泄漏天机,又能把德标兄交待的‘避弹撞礁’活儿做得更到位。”赵永科刚满十三岁就早早地受命于父母娶了个比自己大五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