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离海边不足百里的省会,到了民国三十六年却仍然是座小城。说它小,不单是从北门到南门,从西门到东门,城池的长和宽都只有八、九华里地。而且,市区原本人丁就单薄,前三、五年又被日军两次攻陷,大批难民跋山涉水逃往四百来里外的北岭山区。之后,虽得光复,但城内百业凋敝,谋生艰辛,有的人只得留居山乡,开荒垦地勉为养家活口;有的人虽返城,但无所事事也只能再飘洋过海到台员或南洋诸岛国靠手艺或苦力讨吃去了。故而省城的人烟终未见稠密起来,若与相邻的南北两省相比,虽说同为临海的省会,三城都残遭过日寇铁蹄的践踏蹂躏,可小城不论户数或是人口都达不到邻省两都市的二、三分之一。一年前,幸得南京国府核准立名建市,南门外直到江心岛一块长约七、八里,宽有二、三里原本属于两个郊县相邻的地盘方始并入省城,城里城外才多了两个十字路口,警察岗亭也增加到五座。
鼓楼位于老城区的中央,连接南、北门的中正路穿楼而过。从鼓楼到南门长约五里的中正南街宽未及三丈,路两旁挤满了各种商铺酒肆,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而商铺酒肆背后的东、西两街却藏匿着被七拐八弯巷道连着的深宅大厝,它们多半是由明、清两朝的本地书生高中状元、榜眼、探花后,当官发财衣锦还乡建成的,小城里的名门望族与社会贤达都以在此居住为荣。三、五百年时光流逝,朝代更迭,世事沧桑,慢慢悠悠地轮到了民国。其间豪门里有的举家远走他乡,有的后裔没落,也有因其它的变故迁出大厝,而一些富贾新贵又入住老宅,成了旧邸的新主人。
节气虽是夏至,但今年古历润二月,明天才到五月节,而南方长达百余天的盛夏酷暑说来就来了。上午刚过七点半,一辆掇拾整洁的黄包车进了南门,沿着中正南路向北一路小跑,明眼人一看这是大户人家的家车。车上坐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着一套深色的香云纱夏服,脚蹬黑皮凉鞋,闭目养神中还时不时地拿起搁在座位边上的蒲扇扇了扇,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中正南路路窄,行人道更是窄的似乎不存在,商铺屋檐下边向外再宽出一、两步路就是了。这时街东侧阳光尚被路边的屋顶挡住,当然路两旁数十株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也给行人带来些许的凉意。
“伊舅,今天是礼拜,这么早就进城。”车刚到“味和”馆店的街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眼尖认出了这辆车,并从店门口快步地走到路旁,必恭必敬地向车上中年男子问候。伙计是中年男子远嫁他乡姑妈的外孙,按说应该称表舅,为了表示亲昵,就把“表”给改成“伊”了,“表舅”变为“伊舅”。小城的方言,外埠人听不懂更难学会,但蛮有趣。比如称谓中重音的两个字,省去一个后在前头加上“伊”字,“爹爹”叫“伊爹”,“妈妈”就叫“伊妈”,舅舅当然喊成“伊舅”。还有把西洋“礼拜天”的“天”给没了,单说“礼拜”;礼拜一到礼拜六又没了“礼”,变为“拜一”、“拜二”到“拜六”,好象一个礼拜从头至尾就没了这“天”和“礼”。真不晓得一百年前,“五口通商”后,本地的文化人是怎么翻译这些外来语。“哦,是细俤,最近荔枝肉做得中吃吗?”“师傅说我有长进,昨晚我烧的醉排骨,客人还以为是我师傅做的。”酒楼小伙计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应声道。“那好啊,告诉你老板备好料,过几天我带几个人客来,吃你做的‘佛跳墙’。”信以为真的外甥急得两颊通红,赶忙低下头眼睛盯着双脚趿拉的“鞋底嚓”(―只有襻儿的木底鞋,也叫呱哒板),嘴里喃喃道:“这可不敢,不要说‘佛跳墙’,现时就是‘大杂烩’的用料还得由我师傅选配呢。”这里说的“荔枝肉”、“醉排骨”、“大杂烩”是当地寻常人家过年过节和红白家宴必有的几道菜。而“佛跳墙”,那可是名贵佳肴了。就是到了六十多年后的今天,由当年“味和”等几家名酒楼演变而成的五星级大饭店做出来正宗的“佛跳墙”,单一人一盅就得要上三、五百块钱呢。
趁着车上车下说话当儿,车夫双手轻稳地放下车把,拿搭在车柄上的毛巾擦了擦头上冒出的汗珠。这时,“味和”老板听到熟悉的说话声,急忙从二楼临街的包间快步下来出了店门,人到声亦到:“七叔,落车到店里吃杯茶吧!你叫他做‘佛跳墙’,那我就给他打下手。”四十来岁的店老板辈分低,是中年男子的堂侄,再者七叔是酒楼的大股东,自己这个老板还是他给当的。“不啦,先去玉井巷新厝看木工和油漆做得怎么样。”看来车上坐的这位被“味和”老板称作七叔的富商刚买下后街小巷里的旧宅大院,还正忙着把它修葺成新厝呢。
站在一旁的外甥怕俩位大人再拿他来说笑,便一溜烟地回到店里端出一碗水递给车夫:“依土哥喝口水。”车夫双手接过,连连道谢。“你看你‘佛跳墙’没学会,倒学会了巴结人。”店老板说了句玩笑话,伙计的脸又红了。“从乡下到城里学厨有两年了嘛,见了世面也长了本领。拜五新船‘安达’轮开始走台员,你先上船到厨房做个帮手。过了夏天再上岛,去‘南洋酒店’找福森他爹,也是你的表舅,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当厨师了。”坐在车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