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明明都已经死心了的。明明都已经说服自己,这只是一次单方面的、错误的动心,只要立刻忘掉就不会再感觉到疼……
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用满口的血腥味压下涌到喉头的酸涩,他调整了一下站姿,毕恭毕敬地向元绍低下头去:
“陛下圣恩隆厚,臣……愧不敢当。”
“……长生?”
元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却由不得他不信。
不仅仅是因为凌玉城在用君臣奏对的态度向他辞谢,而是因为,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他从凌玉城身上,都看不出一点点喜悦的样子。
“……长生。”寻思片刻,他再次试探着开了口:“朕是认真的。朕既然答应了你,就永远不会违背承诺。你不用担心……”话音未了,凌玉城眼底就浮起了漫漫的笑意,轻柔地,然而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
“陛下从不轻诺,言必守信,臣,是知道的。”
“那你——”
“陛下待臣之恩,天高地厚。只是,如此恩典,非臣子所宜受……臣,德薄能鲜,无以克当。”
“这不是什么恩典!朕只是——”元绍烦躁地挥了一下手,在水榭当中困兽一般来回踱了几步,方才找到词句来描述自己的心情:“朕只是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伤心而已!长生,”他热切地望向凌玉城,“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陛下是刚刚听见了宁秀的话了吧?”即使被这样的眼神凝视着,凌玉城神色还是不变,唇边也依然带着柔和的笑意:
“臣的身世,陛下一直是知道的。臣的生母,当年虽然发誓和臣父再不相见,却为他伤心了一辈子。所以臣从出仕开始,想的就是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一生一世,只对她一个人好……这个想法,确实曾经和宁秀提过的。”
眼见元绍因为被揭破了偷听的事实,面上略微有些尴尬,凌玉城也不为他转圜,目光轻轻低垂了一下,眼底唇边的轻笑,越发显得飘渺了几分:
“后来,臣……就什么也不想了。”
后来,成了北凉皇后,就什么也不必,也不能再去想了。
少年时代,纯粹而透明的企盼,因了日后的变故,此刻说来便显得格外惨痛。元绍心底也是一揪一揪地发疼,转念一想,却觉出了不对来:
“长生,”他的语气转为了郑重:“朕曾经说过,除非你愿意,朕绝对不会碰你一下。你该是明白朕的意思,所谓愿意,指的是两情相悦。那天晚上,你让朕近身的时候,难道对朕就没有一点点的欢喜?”
长窗外,忽地波剌响了一声。一道金红闪过眼角,是荷塘里游动的鱼儿高高跃出水面,鱼尾甩起一串水珠,将折成七色的阳光反射进了水榭。
刹那间,微妙的动摇从凌玉城脸上一掠而过。
而几乎是立刻,元绍的问题就跟着追击了下来:
“要是喜欢朕,你当真就不期望,一生一世,朕与你只有彼此?”
怎么会不期望呢?
那天晚上,是你先答应了我的啊!
可是……
可是,如果不是真正出自内心,如果不是爱恋到了一往无回的地步,纵使承诺了,又能怎么样呢。
你会后悔的。
到了后悔的那一刻,纵然你出于自尊还愿意坚守承诺,也会不快,会厌烦……最终,我们的情分,就会在这日复一日的忍耐当中消磨殆尽。
到那个时候,哪怕君臣之份,或许都已经不可得了。
凌玉城静静俯首下去。唇齿间鲜血的味道已经淡了,然而些微的铁锈气息,仍然给他的声音带上了刀锋一样的坚决:
“臣,不敢逾越人臣本分。”
元绍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还是不对,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还是不对……他一时间想不出所以然,可单凭本能就知道,掩藏在凌玉城平静恭顺外表下的,一定还有其他更深的东西……
是了,是了。凌玉城在他面前常是言笑无忌,口口声声谨守臣节的时候,只有,只有——
“你根本不是不想。你是不敢对不对?你只是不敢!”
“陛下——”
“期望的话,伤心的话,觉得朕违背了诺言的话……你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对朕说呢。”
恭谨的面具终于被打破了。凌玉城慢慢扬起脸,对上元绍的目光,唇边柔和而缥缈的笑意,终于一丝一丝地化成了苦涩:
“可是,臣,又凭了什么,来告诉您这些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