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回京,自然不可能像信使一样换马不换人,三天三夜拼了命的急赶。信使出发之后,元绍在山口平地上稍稍休整一下队伍,就带着从两次山崩里幸存下来的残兵,在山外集结过来搜救的羽林卫拱护下,以符合一个皇帝身份的速度踏上了返回京城的道路。
三天之后,凌玉城正装朝服,带领全班朝臣,在京城东门外十里处拜迎御驾。
策马从人群中缓缓走出,凌玉城仰头凝望着同样策马而来的主君,第一次生出了不敢靠近的感觉。
皇帝出巡,奉诏监国。结果前个把月太太平平,临了临了却出了大事,连太子都遇刺受伤——没错,皇帝遇险不是他能控制的,日食更不是他能控制的,可那有什么用?监国监国,在关键时刻、甚至无法预料的危机时刻顶不住事儿,要你何用?
退一万步说,要是战场上碰到这事儿打了败仗,你也好意思回去跟主君说,发生日食不是我的错?
这还不算最要命的。要命的是,虽然太子遇刺不是他的手笔,可别人怎么看?最关键的,元绍会怎么看?
静夜扪心,自己都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皇帝遇险失踪,太子万一又遇刺身亡,在外人看来,难道不是他这个掌握监国权力的皇后得益最大?进可以篡权夺位,退可以拥立某个和他亲善的皇子,实在不行,带兵割据一方也不是问题。怎么样,都比眼睁睁看着与他一向不和的太子登基要强!
就算不想要这些好处,难道以堂堂男子被逼屈身为后,他就不想趁机让北凉乱成一团,为自己好好出一口恶气?
……如果是两年前刚刚到北凉的时候,如果没有受过元绍如此多的关怀照顾,他说不定真的会不顾一切反噬,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让北凉同样地四分五裂,地覆天翻。
会这样猜测的人不止一个,太子遇刺后,齐集昭信殿一个不少的宗室亲王、军国重臣,难不成是来找他喝茶聊天的?要不是他许诺三月之后立刻交权,更重要的,要不是他许诺三个月内,青州一兵一卒不出封地……
他说不定都等不到元绍回来。
更不用说,元绍平安的消息传回后,那些源源不断,洪水一般扑向行在的奏折。
京城的城门自从得到皇帝无恙的消息就已经重开,每个有权上奏的臣子都毫不吝啬地挥洒着墨汁,恨不得满纸都是自己的鲜血,好让高高在上的皇帝看到自己的忠心,以及对皇帝遇险的担忧和得知皇帝平安无恙的狂喜——
自然,也不会遗漏京城那一场日食,以及太子遇刺的惊人事件。
虽然无权拆看,那些奏折却都是到他这里汇总,然后经他的手运往元绍所在。
别人怎么想象、怎么怀疑都无所谓,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适用于庸主,他绝不相信元绍会是这种人。然而,元绍自己,到底会怎么想?会不会,有哪怕一分一毫的怀疑?
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几天当中,他不止一次中夜惊起,冷汗涔涔。
心里反反复复转着这些念头,凌玉城在十步之外就勒住了马匹,甩镫离鞍。解下佩剑递给跟在身后的亲兵,他抬头最后望了元绍一眼,深深吸了口气,倒身下拜。
“臣恭迎陛下回京!陛下平安无恙,社稷之幸,臣等之幸!”
“臣等恭迎陛下回京——”
“万岁,万岁,万万岁——”
凌玉城这一下马跪拜,自太子以下,康王、清河公主、周王、秦王、雍王、楚王……左右柱国、左右平章、左右枢密……一排一排地跪了下去,片刻间风行草偃,在元绍面前,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于站立。凌玉城伏拜在地不敢抬头,耳边马蹄得得,眼角余光看着元绍爱马的蹄子出现在视野当中,却迟迟没有听到他开口叫起。
沉甸甸的目光盯在脊背上如有实质,凌玉城垂首看着地面,动都不敢动弹一下。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久的时间,才听得头顶上一声冷笑,带着让他从骨子里颤抖起来的寒意,鞭子也似抽打下来:
“你长本事了啊。——连朕的话,都敢说不听就不听了!”
刹那间本能地就想抬头,凌玉城却在最后一刻醒悟过来,深深地将头低了下去。发力太急,他几乎听到了自己脖颈嘎啦一声脆响——就在这一刻,方才那个熟悉的声音已经高了一调,由刻薄的嘲讽,瞬间变成了响彻全场的凌厉怒叱:
“你的佩剑是朕亲赐,没有朕的旨意,是谁叫你君前解剑?——说!”
这一刻,再多规矩礼仪、再多不可逾越的君臣分际,都不能阻止凌玉城蓦地抬起头来,迎上了元绍专注下望的双眸。
从不可置信,到恍然了悟,滚滚的热流在胸臆间肆意冲刷,凌玉城从来不知道,隔着三步距离要看清那个人的面目神情,竟是如此困难的事情——那声叱喝就像一道炽烈的阳光,轰然撞进了紧闭的心底,把他积压在胸口的连日阴霾涤荡殆尽:
他用尽了力气才约束自己再次低下头去,然而声音里丝丝缕缕泄露的颤抖,却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加以平复:
“臣……擅作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