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信殿在前朝原是用作皇子们读书间隙休息的偏殿,规制并不算高,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朱墙青瓦,只有屋檐上高高挑出的鸱尾昭示着主人尊贵的身份。整座宫殿分为前后三进,前殿是元绍处理公务、召见亲信臣子的所在,后殿是日常起居之所,再往后就是用作浴室的濯日堂。宫外环绕着一道丈许高的围墙,值宿侍卫守在门口,外臣不奉诏不得擅入。
后殿五间正房,东西厢各三间厢房。西厢房里三间打通,挂着一张偌大的舆图,面对舆图只放了一个蒲团,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东厢房却是满架图书累累堆叠,楠木笔挂上高高低低悬垂着十余支半新不旧的狼毫,文房四宝称不上简素,也和奢侈没有任何关系。除了作演武堂用的那间石屋,东厢房是凌玉城最常消磨时间的地方,若有闲暇,常会抽一卷书在靠窗的小榻上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这时听到元绍的声音,凌玉城从书里抬起头来,神色诧异,“收他做弟子?”
“朕看着你和这孩子也颇有缘分。”元绍闲闲坐在他对面,口气波澜不惊,仿佛只是说起一件最微末不过的事儿,“好好教导一番,他日后有出息了也念你的好处,不枉你之前救他一场。”
“……陛下若是要臣看顾小皇子饮食起居,臣不敢辞。”片刻思忖之后,凌玉城微微俯首,语气宁静而坚决,“若陛下令臣为皇子师,恕臣才疏学浅,不敢应命。”
片刻的沉寂。差不多是三四个呼吸之后,元绍不可置信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你不愿意?朕以为你——”
那天小十一病重的时候,他亲眼看到了凌玉城凝视那孩子的眼神:恻然悲悯,温和怜惜,内中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却更加深刻的东西。直到当天深夜,他在半梦半醒中回味白日所见,才忽而把那个眼神和之前的其他东西叠合起来:
“第三,我死之后,不葬皇陵,不入宗庙,不受祭祀。”
“臣只想让他们身后有所归依,就算没有家人,也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
仅仅是一个继承血脉的亲生儿女,却已经是凌玉城一生一世都不会、也不被允许拥有的幸福。
向凌玉城提出让他收小十一为弟子的时候,他以为,凌玉城至少会觉得欣慰——然而,拒绝来得如此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朕以为你喜欢这孩子。”以为他会想要一个,至少可以名正言顺抚养教导的孩子……“小十一生病的时候,你看着他的样子,并不像是完全无动于衷。”
一瞬间凌玉城几乎有点想笑,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托给外人,在元绍看来就是这么轻易的事?然而这个想法仅仅在心底一掠而过,他脸色一肃,恭恭敬敬地垂下头去:
“陛下要臣教导小皇子,太子又会怎么想?”
“他能怎么想?他已经是太子了……”元绍目光陡然锐利了一下,“再说,要是这一点事他就胡思乱想,他就不配做朕的太子!怎么,你顾忌的就是这个?——那你照看他饮食起居和收他为弟子有什么区别?”
“国本大事非人臣当问,臣和陛下之前的约定,也并不包括参与这等事情。”听他如此斩钉截铁的几句回答,凌玉城心里一冷,开口时几乎是正颜厉色。他的玄甲卫并不是用来卷进储位之争里,或是拿来磨砺太子的!“要说照顾皇子饮食起居,先前陛下为小皇子起居忧心,臣为陛下分忧,如此而已。至于顾忌,臣奉旨行事,又何必有所顾忌?”
要是刚来北凉的时候或许还不敢说这个话,然而大半年下来,封地已经初步巩固,有玄甲卫在手,他纵然不惹事也绝不怕事——真闹大了,他自然会为部下们安排退路,不至于波及这些无怨无悔相从的亲卫。
元绍定定地看着他,神色半是恼怒半是无奈。凌玉城的想法确有道理,并且应对恭谨从容,言语间也给他留了余地,也挑不出毛病来。况且因为别人不肯当自己孩子的老师而加罪,更非延师之道。想来想去,只好半开玩笑地叹一口气:“你不会是看不上朕的儿子吧?”
“小皇子年幼,资质尚不能辨,又哪里来看得上看不上?”凌玉城淡淡摇头,“要是他日后天资果然出众,就算陛下不提,臣求也要求着陛下让臣收这个徒弟。到时候陛下可别说舍不得,或者早就把他交给别人了之类的。”
“你啊——”元绍起初有些不快,听到最后一句,反而笑了出来,“所以你就先照顾着他占着位子?……算了,既然你没有顾忌,就多多看顾小十一吧。”
“臣遵旨——”
当日,元绍下旨,将十一皇子的住处从嘉宁殿迁至嘉明殿。
嘉明殿虽然地处后廷,然而与僻处宫中西北角的嘉宁殿不同,这座宫院与前朝仅仅是一墙之隔。从嘉明门出去,踏过前朝后宫的那条分界线,往前稍走几步就是位于昭信殿右侧,元绍赐给凌玉城用来理政的偏殿谨身堂。
是以,当大病初愈的十一皇子被女官牵着手送出嘉明门,交给元绍特地派来的太监总管带进谨身堂的时候,凌玉城的所有部下都尽可能地板着脸,以免自己的脸色惊讶得太不像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