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就有事想问了?”元绍把手里折子一抛,靠着枕头微微坐直了一点,语带笑意。凌玉城放下手中简册,起身转了个方向,面向元绍稳稳坐定,慎重开口:
“倒不光是看这些奏折想到的。——臣自幼读史,及至北疆十年,常有疑惑:自古夷夏之势,夷强则凌夏,夏强则逐夷。昔日五胡占据北地,有像魏氏一样仰慕夏治、遵行夏礼的,也有像高氏一样勒令夏民剃发易服、遵行夷俗,不从则杀的。可这些国家林林总总,一直到前朝大燕,夷人据有夏地,享国从来不满百年。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不知陛下对此有什么想法?”
元绍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才听到第二句,就离开靠枕端然坐正。及至听到“享国从来不满百年”,肃然长身而起,踱了几步坐定在桌边,示意凌玉城也在对桌的交椅上坐下,盯着他恭恭敬敬的神色看了半晌,忽然摇头失笑:
“你啊你啊……这些话,本来打算多看几天再拿出来吧?——当着朕满口的夷夏之别,你好大的胆子!”
“臣——”
“行了,又不是责怪你,这点心胸都没有,朕也不配做你的主君。这些话,晚说固然有晚说的道理,早问也有早问的好处。——你这是要考较朕了?”
“臣——不敢。”说着不敢,然而微微低垂的眉睫下,一双眸子亮如朗星,嘴角微弯,分明是敢得不能再敢。元绍也不在意,摆了摆手打断,径直说了下去:
“要是朕说什么天运循环,说什么不遵德化,大概你立刻就能转身出了这间屋子——这种话,腐儒们说说,或者打仗的时候当檄文写写也就算了,咱们这时候一本正经地当成大道理来谈,那就真正是笑话了。”
“要说夷人治夏,国运不满百年,最简单的理由就是夷人少,夏人多。然而五胡据北那些年,西北人口,夷三夏二,就是中原衣冠之地也不过夷二夏三。就算年深日久,夏人孳生日繁,可也不成为夷人失国的理由。”
“陛下明见。”
“其二,照夏人的话说,就是夷狄之人,不服王化,不识忠孝,无君臣父子之道——所以当皇帝的稍稍弱了一点,立刻就是一场大乱。但是话说回来,夏人治国,也不见得忠孝礼义到哪里去了,父子相残兄弟相争,乃至以臣克君也是屡见不鲜,可见圣人教化,也未必就是长保国运的道理!”
“陛下此言正是——”
“其三,自古马上得天下,不闻马上治天下。胡人善奔袭,不善拔城;善攻掠,不善据守,历代多败于此。然而试看前朝,也有几代帝王兴教化,明法度,善抚百姓,却终究不能保有天下,国家安于逸乐,军心不振,最终被更北方的夷人攻取。可见这文武之道的平衡,倒是要好好思量思量。”
“其四……”
凌玉城专注地听着,身子略略前倾,一声不吭,然而眼底神光流动,分明带着一点会心的笑意。等元绍说完,他起身为两人杯中添了茶水,自己举杯略呷了一口,正襟危坐,慢慢开口:
“臣这些年旁观陛下治国,立官制,定郡县,兴文教,倡农耕,种种作为,都有深意。十年之中,国力军力,蒸蒸日上,各部兵马,也越来越是进退有度。想来,臣方才那一问,陛下思索了也不止一年两年——若非如此,管窥愚见,也不敢上呈陛下。”
元绍的眼神一点点亮了起来。他登基以来诸多作为,国内所能明白者寥寥无几,大半臣子都是慑于他身为君主的威严不得不从,就连太子也不免抱怨。中夜徘徊,无人可商,那番滋味当真只有自己才能品味,却不想在这里倒能遇上一个知音!
“先贤曾经有言,夷人与我族类不同,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臣倒是以为,这话有点倒果为因的味道。只因僻居北方,五谷不能种植,才逐草随畜,射猎为生。既逐水草而居,车马宫室、饮食衣冠,自然要各从其便——等到在中原生活日久,习于农耕,习俗自然而然也就和夏人无异。大凉治下,也有当年五胡百姓,现在可看得出到底是什么出身?”
“这话倒是有点意思。你继续说。”
“既然风俗各异,这治理民生的方式,就要从根子上去找。逐水草而居时,各部族惟力是视,牛羊马匹,奴隶人口,谁打赢了牵走就是,反正也不容易打坏——可是入主中原以后就不行了,庄稼春种秋收,这一年里哪怕打上一仗,什么收获都不用指望。所以夏人重德化,尚礼义,实在是为了方便大家有什么事情坐下来谈,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打仗。”
元绍忍不住一声失笑。自来北凉上至贵胄下至平民,无不觉得夏人文弱,有什么事情明明一刀砍过去就能解决,非要嘟嘟囔囔磨半天嘴皮子——然而这么一想,文弱也有文弱的道理。
“西燕之失,就在于想要荒废中原大地,悉数改为牧场,以供贵人射猎,说是这样可以保证军队的战力——当真是异想天开。不说别的,百里方圆,放牧能养活多少人?种地又能养活多少人?人口少了,且不说哪里来人织布、打铁、酿酒、制药,打造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