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曾经是如何的繁华热闹,也不管现在是如何的寂寞冷清,虞舜三年的年关,在三尺冰冻之下,在半丈烈焰之巅,在南昌河深沉而又无奈的叹息声中,悄悄然绕到了身后。明日、明日的明日、明日的明日再明日,便是正月初三,春祭大典的日子。
南昌河伤在淮炎玉的掌下已近半月,负伤的消息也早已随着寒冰下的溪流传遍了整个九嶷山。水木华、葛青松都曾抱着查探虚实的心思前来探望过一回,此后便再也没有来过,该缴纳的供奉也彻底没有了音讯。只有金不易时常送药来探望,就是今夜这样年关尽头的重要时节,他也还默默地陪坐在一旁。
南昌河依旧疲软无力地窝在藤椅深处,蜡黄色的脸上,平静而淡漠。
此一番受伤之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往日里的昂扬与威严之气少了许多,反倒多了几分类似南门宴身上的那份宁静淡泊的气度。然而这一变化落在外人眼里,至少在金不易眼中,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而是觉得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让淮炎玉一掌给打散了。
金不易大年夜还赖在南氏部落族长大屋中,可不完全是为了探望陪同伤病中的南昌河的,除此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个事情跟他讨论,那就是春祭大典。
南昌河受了重伤,将春祭大典交给淮炎玉去准备,这一点他没有意见。可淮炎玉不仅将春祭大典的地点从往年最北边的元祖峰挪到了山腹中的迷谷峰,而且逾矩搭建起了五层高台,这两点他绝对难以忍受。
九嶷山中尧皇余部五族的所有族人都清楚,三年前大家跟着南昌河南逃窃居在此,为的不是苟且偷生,而是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回到中原解救尧皇,诛灭虞舜。众人心向往之的是北方中原的故土,诚心信奉的也是北方中原的祖神,这才在一开始的时候便把春祭的地点选在了九嶷山境内最为靠北的元祖峰之巅。
如今,淮炎玉布置春祭大典,不说情由地将大典地点挪到了望北不见长江、望南不朝灵山的迷谷峰顶,其心难测,其意诡谲,大大违背了尧皇余部五族族人心中最初的心愿。
另外,过去两次由南昌河领头布置的春祭大典,纵使明知九嶷山中有唐尧帝孙南门宴的存在,也都只依公卿之制,搭建三层高台。而今年淮炎玉却在迷谷山峰之巅搭建起了象征王侯之礼的五层高台,到底是为了揭露南门宴实为尧皇帝孙的身份呢?还是他自己意欲取而代之,自立为王?
关于这两点变化,金不易前半夜已在南昌河面前反反复复地数落过无数遍了,但却没有得到半句回应。口干舌燥之下,烦闷无比地痛饮着猴儿酒,不知不觉两壶酒下去,脸颊见红,舌头又开始哆嗦,难以自制地愤愤说道:“昌河,淮炎玉这都快要悖逆篡位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南昌河静静地望着跳跃不定的火焰,依旧默然没有半句回音,不是他真的就对淮炎玉的所作所为彻底麻木了,而是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葛青松始终是淮炎玉的跟屁虫,水木华又始终姿态暧昧,凭着他与金不易两个人,根本争斗不过,与其贸然前去受辱,还不如坚忍静观其变,毕竟南门宴已经安全离开,南牧雪也随着大医师巫奇往北去寻找身在圣天门问道修行的南云轩去了,他没有后顾之忧,更没有性命之虞。
金不易是一个直性子的粗人,他不像南昌河一样看得那么全面而又深远,他觉得淮炎玉布置的春祭大典,违背了族人最初的心愿,也违背了为人臣子的忠心,是一种可耻而又可恨的行为。
是以,他很愤怒,也很想南昌河像他一样愤怒,进而去反对和阻止。然而南昌河始终静如松石,没有半声言语,这让他更加觉得憋屈,愤愤然将手中一壶烈酒喝透,怒哼着拔身就走,带翻了笨重厚实的桩凳也不管不顾,沉沉踏着脚步,夺门远去。
夜,在烈火哔啵声中悠悠沉寂下来,南昌河从藤椅深处缓缓探直腰身,仿似畏惧寒冷似的,将脸紧紧凑到火焰跟前,双眼幽幽地盯着烈焰火红深处飘渺不定的黑影,悠长而又深沉地叹息了一声。
不期然间,骨碌碌,石头滚落在木板上的声响,压着南昌河的叹息,从门口一直滚到他脚尖跟前。
南昌河愕然震惊,急急转头朝大门外望去,除却厚实的门板仍在寒风中轻轻摇摆,便只剩下一片幽深暗沉的黑夜,以及黑夜尽头隐隐跃跃欲出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