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底第一场大雪落地的时候,我们的酒店和客栈已经开始运营。挂牌匾前,大家因为客栈起什么名热烈讨论了一晚上。二狗说,还是叫东西南北客栈吧,麻刀表示反对,他说,东西南北客栈已经在火海里变成一堆废墟了,我们再沿用它,太泥古了。朱扎说,不如叫好兄弟,正好说明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二狗又反对,他说,这名儿太口语化,不够庄重。最后他们把眼光集中到我身上,我说,既然大家谁也不能说服谁用自己提出的,我说一个,大家讨论一下。
北客。我轻轻说出这两个字。
有什么说道么?麻刀问我。我说,还记得咱们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么?大家义愤填膺,挥舞着拳头,仇恨烧红了他们的眼睛。漠北!我说,咱们从漠北逃到这里客居,不就是北客么?这个名儿正好提醒咱们不忘深仇血恨,好好经营生意,早早杀回漠北,不做客死异乡的老鬼。大家听我这么一番说道,自然信服,拍着手连连叫好。其实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这两个字取自于我爹的东西南北客栈。那晚大火之后,客栈残余的幌子上只剩下北客两个字。
客栈在我和塔丝娜的经营下,靠着众兄弟的帮衬,总算开始盈利。一年之后,我们已经有了固定的客人,就是那些常年走南闯北东奔西跑的刀客和生意人,每次经过大漠,他们总要住上一宿。两坛血红的高粱酒,几斤精细的牛肉,就是他们栉风沐雨闯荡江湖停歇时犒劳自己最好的事物。有人曾经问过我,他说,你和东西南北客栈的瘸子李四什么关系?我微笑着摇摇头,告诉他我不认识这个人。他就惊讶地啧着嘴摇头,简直是奇了怪了,你们酿出来的高粱酒和煮出来的精牛肉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呢。我装作惊异地大声感叹,真的啊?你可得把他介绍给我认识一下。他摇摇头,死啦,瘸子李四早就死了,他的东西南北客栈也没有了。这时候,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五味杂陈的感觉,于是扼腕叹息,心里却在想,我怎么能原谅一个杀害我母亲的人呢?
建文二年秋,塔丝娜为我诞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
塔丝娜怜爱地看着她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脑袋、小小的手脚,整天紧紧抱在怀里。老爷山下的北客客栈里时常充满了欢快而豪爽的大笑声,兄弟们都没有家室,他们把我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孩子满月的时候,大家问我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我说晴芷,他们看着我在纸上公公正正写下李晴芷这三个字,齐声拍手喝彩,响亮的欢笑声一直传到云霄里去。他们说,好!就算他们不明白有什么寓意。
建文三年夏,老爷山遭遇蝗灾,黑压压的蝗虫飞过来,像乌云一样遮住了阳光。蝗虫飞到哪里,哪里就变得光秃秃的。地里的庄稼、山上的野草、树上的树叶郁郁葱葱,可是乌云一过境,全都没有了,到处都光秃秃的,黄土黄沙发散出死气沉沉的气息。快要成熟的麦子不见了,两尺多高的高粱和玉米不见了,附近的村民都赶上牛羊,抓着鸡牵着狗,背着孩子逃荒去了,边走边抹泪,咒骂着无情的老天爷。
老爷山附近的人家院子里过了秋天,就长满了荒草,孤独伫立在房顶上的烟囱孤零零伸向天空,再也看不见袅袅的炊烟。秋风扫走了最后一片落叶的时候,山下开始死人,先是体弱的老人,剩下的人并没有多少悲伤,挖了坑埋了他。可是,死神的手抓一旦伸进这篇多灾多难的土地,就不肯轻易收回去。接二连三的死亡引起了恐惧,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些死去的人脸上泛着青蓝色的光芒,而且他们临死之前的症状几乎都一模一样,开始是拉肚子,接着是呕吐,过几天肤色就变得焦黄,再过几天,整个人就变得水肿几乎透明,一旦出现这种症状,八成就熬不到第二天了。
起初的时候,大家强撑着打起精神,为死者挖一个四方四正的坟,做一场象征性的葬礼。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死亡的频率越来越快,染病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自顾不暇,任由尸体躺在墙角下、屋子里、大路上、田地里、树底下腐烂,渐渐露出白骨。我们作为附近一带最富有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中午和下午发放两次舍饭,帮助那些苟延残喘的人们维持生命。
塔丝娜看着山脚下日渐明晰的白骨,她说,如水,我们能为他们做点别的吗?我说,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不被感染,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塔丝娜摇摇头,她说,我们可以做。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他们死了,就应该早日入土为安,怎么能让他们的尸骨曝晒在太阳下面不管不顾呢?我说,等等吧,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就和兄弟们找人埋了他们,但是现在不行。
我们正说着,孩子在屋里哭起来,塔丝娜再没说话,转身进屋里哄孩子了。
第二天早上,我从客栈里回到山上的时候,伺候塔丝娜的丫鬟看见我,扑通一声跪下了。这个丫鬟是山下最东头一户人家的女儿,塔丝娜生了孩子以后就来的。我吓了一跳,赶紧扶起她,问她怎么了。她说,她醒来的时候,还看见塔丝娜在给孩子擦脸,可是等她端来早点,塔丝娜就不见了。我问她,孩子呢?她和孩子都不见了吗?丫鬟摇摇头,快要哭出来了,说孩子还在,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