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资聪颖,不到一岁便扶着阁楼上凸凹不平的墙跌跌撞撞地学走路,一岁半的时候已经能清晰地叫爹喊娘和区分粥与奶的不同。我之所以这么自以为是,是因为后来我稍微长大一点之后,亲眼看见那个曾经诅咒我的男人家三岁的女儿还趴在只铺了一张破席片的炕上抓自己拉的屎吃,边吃边冲我眉飞色舞痴痴地傻笑。
因为我跑得太快,而且总是爬上爬下试图站在高处来俯视我爹客栈里浅小狭促的天下,两岁时,爹用一根绳子拴在我腰上把我囚禁在阁楼上以抹杀我好动聪颖之性。这个愚蠢的瘸子,他一心只想着赚来更多的银子。有些人身残,有些人智残,我爹则兼而有之。那时候,娘已经从我生活里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阁楼的窗户太高,我把身体站成一条直线,向上伸出双臂,还是够不着,只有几缕阳光透过窗户洒下来斜斜的柱子一样。我喜欢把自己的身子置在光柱里,暖暖的太阳的味道充斥着我的嗅觉,它像一只温柔的手,揉捏我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神经。我就是在这种惬意的享受里怀抱温暖快活地沉沉睡去,经常是一觉醒来已月上西天,透过窗户依稀可以看见外面天空下遥远而且明亮的星星。
爹在豆油灯下扎完一天的账目才会打着哈欠端着昏暗的油灯踩着咯吱作响的木头楼梯走上阁楼,他像喂狗喂猪喂畜生一样把一碗大麦粥放在地板上推到我面前,呐,吃吧。等我双手捧着碗趴在地上吸溜半天喝完碗里的粥,他才解开拴在我腰上的绳子,一把打落捧在我手里的小铁碗。舔,还舔!你这个畜生!饿死鬼托生的么?!边骂边抱着我去后院他的房间里睡觉。
爹的房间里全是烟味,我不喜欢,因为我一闻到那种刺鼻的味儿就涕泗横流哭闹不止。爹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就是狠狠地抽我,掴巴掌、拧耳朵、掐大腿、捶脊背、打屁股,竭尽所能不遗余力地实施爹对儿子的粗暴行为,我有时会屈服于他的淫威,有时候则会以更洪亮的哭喊和更剧烈的抓挠来表现自己的反抗意愿。
如果白天客栈里进账多,爹的心情就会好一点,晚上会抱着我哄我入睡。他笨拙地哼唱我没听过的小曲,把我抱在臂弯里轻轻摇晃,我就缩在他结实的双臂间不知不觉睡着了。但是这种情况很少,因为人的**是没有穷尽的,多了还想要更多的,所以很多时候,羊石镇人已经入睡了,还能听见我的哭声在羊石镇上空响彻云霄,像羊石镇上空亘古不变的风声一样,呜呜哇哇。
有一天,住在我爹东西南北客栈东面的老镇长突然光临我家,他跨过我家的高门槛说,瘸子啊,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人老了瞌睡本来就少,刚睡着就让你娃儿如水的哭声吵醒了,我是土埋到下巴的人了,少睡点儿倒也没啥,可是娃儿还小,天天这么哭也不是回事儿啊,迟早要哭出毛病来的!爹对他点头哈腰,一遍遍谦恭地重复,知道了知道了,您老说的是,说的是。可是老镇长前脚还没跨出大门,他就转过头狠狠瞪我,那种犀利而怨恨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夜晚的时候,爹还是一如既往地打我,我的哭声在羊石镇的黑夜里如鬼魅般阴魂不散。
后来,老镇长经过与爹的一番交涉,爹终于同意白天不再把我一个人拴在黑咚咚的阁楼里而是拴在后院里了。老镇长临走时摸摸我的头,叹口气,这哪儿是如水啊,分明是如猴儿啊!瘸子啊,娃儿可不是这么养的,你要是不稀罕他,就一把掐死他让他早托生去吧,省得遭这么多罪。这么小的娃儿,真是作孽啊……
从那儿以后,爹就把我拴在院里的老槐树下,用破衣服破棉被堆垒了一个窝棚遮挡风沙,我就是在这饲养牲畜一样的窝棚里看见那只神秘的秃鹫的。
血红的鸟喙,金黄的利爪,黑灰色的羽毛和犀利阴鹫的眼睛。它就站在我爹客栈门口挂着两只年久日晒失去颜色的破灯笼的木枝上,定定地盯着我看。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甚至可以听到它喉咙里发出嘿嘿的不怀好意的诡笑。我也冲着它笑,露出两颗大门牙,嘻嘻嘻,整整笑了一中午。
小二来后院打水,看见我对着大门口傻笑不止,循着我眼神望去看见一只秃鹫,他一挥手赶走了那只秃鹫。去去去!打死你这不要脸的丧星!
秃鹫受到威吓仓皇地飞走了,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苍茫的大漠里,消失在我目力所及的远方,和苍茫大漠融为一体。
多年以后,我的梦境反复出现同样一个场景,一只秃鹫站在门外咧着嘴冲我笑,露出两颗血红的獠牙,狰狞而且恐怖,然后一转身飞走了,在苍茫的大漠里和铅灰的穹庐间仓皇地飞,撞得头破血流却飞不过远处那一抹隐约的小山。那是大漠的边界尽头。
醒来之后,我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光着屁股伸开双臂一张一合,模仿梦里那只秃鹫飞翔的姿势,嘴里发出呼呼的风声,就好像自己真的飞出很远很远。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黑暗无际的绝望。
除了那只神秘而奇怪的秃鹫,我还能经常梦到一个女人。她就坐在我的床头边,慈爱而怜惜地看着我,表情悲戚,眼睛里水汪汪的噙满泪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青藤一样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