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弃睁开眼睛的时候,周身的气息已经完全平复下来了,看上去依然是普普通通的平常人一个,至多就是有些修为,却并不精深。他仿佛还没想起先前的一切和失去意识时的呓语,只睁着眼定定地看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一切,眼神中带着空茫。
“你醒了?”
嫣小玉侧过头来,见他睁开眼,苍白的脸上隐约浮现了微弱的笑意——虽然并不需要做什么,但长时间地守在一边,对于体弱到经常吊着一条命的她而言,也是极大的损耗和负担,所以见他终于睁眼,她心底里着实也是松了口气的。
“你不应当与他动手的。”她道。
虽然没有明说这个“他”指的是谁,但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莫弃闭目顿了一顿,再睁开时眼里的空茫之色已经尽数褪去,他坐起身来,感觉全身除了疼痛和僵硬,并没有太大的异常,才开口道:“世间之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自然也有明知不可为而必须为之的。”
“明知不可为而必须为之……”嫣小玉有些怔然,忽然想起他昏迷时呓语的那句“你若为魔,我必斩之”,心中若有所感,竟认同地点了点头,“我懂了——心有执念,总是内心荒芜什么都没有要好!”
“以前见你,从你眼里只能看到仇恨和厌恶,从不曾有其他的情绪,我总想着你这样子,除了恨什么都没有,内心荒芜,终有一日无以为继,又该如何?”
她看着莫弃,眼底带起了笑意:“你来苍山时,说是冲着混沌之泉的纯净之花而来,我以为你不愿我再得到至纯之物,好在……你来取纯净之花,并不是因为怨毒了我而为之,我很高兴。”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苍白的脸色隐隐透出几分灰败之色来。
她身体极差药石无救,长久的岁月里一直都是依靠至纯之物吊着一口气,莫弃为谋取替她续命的至纯花露而来——这一点,在他踏入苍山之初,她就已经知晓,却并没有阻拦,而今只是知道他的夺花之举,并不是因为厌恶仇怨而蓄意针对,竟就知足地说出了“我很高兴”这样的话来。
莫弃眼里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莫名。
嫣小玉却仿佛真的高兴,脸色虽然一如既往的苍白,眉眼却难得弯弯:“要不要陪我下一盘?”
莫弃不喜欢她,甚至是厌恶的,但唯有这个要求,从来也没有被拒绝过。
软榻上有一张矮桌,摆着棋盘,莫弃虽然不置可否,最终却果真还是挪了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两人对弈,你来我往,一贯很少说话。
是懒得多言,是无力多说,更是无话可说。
只是这一次,嫣小玉却有话要说。
“在你来之前,我不会也不愿下棋。”她道,语气虚弱却随意,仿佛只是闲聊,“下棋是很耗心力的事情,对我而言,负担太大。”
莫弃:“……”
明明每次都是你喊我的好不好?
她仿佛没有看到他一瞬间拧了一下的脸色,继续道:“你也唯有与我下棋的时候,才肯好好与我说话。”
她语气中,竟隐约带了几分抱怨。
莫弃顿了半天,才回了短短一句:“我娘喜欢下棋。”
嫣小玉明显呆了呆,而后笑容越发明显:“我以为,你永远不会与我说起你的母亲。”然后又道:“你变了许多。”
她从来都没敢想象有一日,他能用这样平静的神色和语气对她说起有关于“母亲”的话题,因为这两个字,一直是他心底里一处不可触碰的禁忌。
但这样的变化,终归是好的。
“岁月变迁,沧海都变了桑田,何况是人。”
她慢慢点头,笑道:“你说的是。人总是会变的。”
莫弃没有再多言,嫣小玉脸色青白,下棋果真耗去她不少心力,无暇多说什么。房间里静谧安详,连时间的流动都好似感觉不到。
小半日后,莫弃开口:“你输了。”
嫣小玉定睛一看,果真她的白子已经陷入死局,她执着子想了各种落子,都不能挽救,于是放下棋子,勉强抬手揉了揉早就开始作痛的额角。
“果真是我输了,以后,怕是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莫弃依然什么话都不说,只端着脸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归拢分开收好,才站起来:“你从来没有教过我什么!”他淡淡地道,眼神带着冷意,“教我棋道的,是我的母亲!”
他语气冷硬,嫣小玉却并不生气,只顿了顿后笑道:“是了,我本就不会下棋。”
她明明下得一手好棋,却说自己不会下棋。
“如果……”她最后道,“不想为魔,那就像你母亲那样,做个人间之人。”
人间的人。
莫弃眯了眯眼,定定地看着这个苍白的女子,有些琢磨不透她的用意。
他们理应彼此怨恨,就像他时常恨不得她顷刻死去一般,但每每看她吊着一口气得样子,又怕她真的死了——但无论如何复杂纠结,厌恶与怨恨总是占着上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