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村文书许景霖问:“二哥,你怎么不留在外头吃皇粮?”许景行说:“我觉得,还是回家跟兄弟爷们在一块好。”许正春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又说了一会儿话,许正春让许景行先坐着,他要向村民说件事,说罢就走到院里那个高高的木架子边,踩着上面绑着的一根根横木熟练地爬了上去。许景行这才注意到,高架的顶端还挂着一个铁皮喇叭筒。许正春到最高处站定,抓起那个铁皮喇叭筒放到嘴上,向律条村上空发出了他那独特的跑风露气的声音:
“兄弟爷们都好生听着,《人民日报》又登社论啦,要坚决肃清恶霸作风!共产党跟国民党不一样,国民党的官才恶霸,共产党的官不能恶霸……”
许景行从此干起了民兵连长。他组织民兵站岗巡逻,协助村长完成上级布置的各项任务,另外每年还要动员一批青年参军。
这时抗美援朝已经开始,让青年当兵特别艰难。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说法,说那美国鬼子比日本鬼子厉害,更比老蒋厉害,因为他们有原子弹。要是遭了原子弹,不管你有几万、几十万人,就像入了《西游记》上金角大王的宝葫芦,一时三刻化为脓血。更有人说,不是一时三刻,是立马化为脓血。这说法让庄户人心惊胆战,有人暗地里议论毛主席怎么也犯糊涂,人家美国人打的是高丽棒子,你去插什么杠子?因此上级的征兵令发下来,小青年吓得蛋皮缩成肉球球,唯恐避之不及。许景行只好一边辟谣一边作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大讲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道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完成了区上分给的征兵指标。
当然,作为民兵连长所担负的工作并不能占去他的全部时间,他在履行了职责之后便是到自己的土地上干活。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他家因为是“抗属”,土地一直由村里派人帮助耕种。许景行回来后,自家那经过土改只剩下的十多亩土地上的耕种锄割,全由他带领老婆闺女干。尽管干上一天之后,他那受过重伤的胸骨疼得厉害,但还是一天天咬牙干下去。他家的几块地里,整天晃动着一家三口的身影。
不过这种景象并没能持续多久。转过年玉莲大了肚子,秋天生下一个小子,地里只剩下了父女俩。再过一个年到了春天,庄户人家就不是一家一户种地了,而是几家组成一个互助组,庄户人再干农活时成群结队。两年后又办农业生产合作社,先初级,后高级,庄户人干活时的队伍一天比一天壮大。到了一九五八年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呼啦啦办起人民公社,庄户人干活便是“大兵团作战”、人山人海了。
这七八年里,许景行家中也发生着让人万分吃惊的一个变化。那变化在闺女大梗的身上。许景行回家时她已长得和爹一般高,大家都认为他是早长,等长足了个儿就不再长了。岂不知,这丫头并没有打住的意思,而是一个劲地往上窜,到十五岁时竟比爹高出一个头,连本村最高的男人许合理也撵不上了。许景行抬头看看闺女的个头,心想这还了得,当年我怎么在秃头老婆身上埋下了一棵树种儿呀?许正琮老两口看到孙女的疯长也是惊慌万分,到处打听让孩子停止生长的偏方。可是找来找去,连柳镇上最有名的医生也开不出这种药方。许明氏没办法,又转而求菩萨。这时野猫山的观音寺早已在一次八路军与日本鬼子的作战中成为废墟,两个和尚也回老家还俗,许明氏还是到那里向着断壁残垣虔诚祷告,哀求观音菩萨快发慈悲让她孙女休长了。可是一年中去祷告了无数次,纸钱烧了好几捆,孙女照长不误。许明氏愁肠百结,嘟哝道:“咳,大梗要是棵树就好了,是树的话把头给掰去。”然而孙女毕竟不是树,是有血有肉的人,许明氏只好和家人一起呆呆地看着孙女一天比一天更高。
十五六岁的大梗也为自己的个头感到了害羞。她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与众不同。小时她还不在乎这点,甚至为自己比同龄人高出一截感到得意。等以后她发现自己出门时有许多人向她指指戳戳,羞耻心便渐渐萌发并且越来越重。她渐渐形成了一种习惯:不管是否在人面前,都弓腰含胸作萎缩状。可是这种姿态根本阻挡不了她蒸蒸日上的长势。此时她睡的床已经嫌短,她爹回来发现了之后要给她另做一张,她坚决不肯,想利用这床限制生长势头,可是尽管头让墙顶得越来越疼,效果一点儿也没有,只好让爹给换了一张。
用外力的限制不起作用,大梗便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减少自己的饮食。本来一顿要吃六个煎饼,那么她就只吃三个甚至两个。但这样一来她就饿得受不了,时常脑壳发晕眼前金花乱冒。有好几回她在地里或家里饿得突然栽倒,那情形真像倒下了一座小山。许景行两口子吓坏了,赶紧劝闺女再不要委屈自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爹娘的劝说与饥饿的威逼,让大梗不得不将进食恢复正常。可是这么放开量地吃,身体一如既往,其劲头恰似雨后春笋。许多个漫漫长夜,大梗躺在那张特大号的床上一直睡不着觉,拿一双大手上上下下抚摸着自己奇伟的身体,心想: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鬼机关,怎能让我老长老长呢?她想起村里近几年添了两样庄户人从没见过的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