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下去,蚕越来越大,许景行与小泼也越来越忙。让他们忙的,一是养二是护。蚕在簸椤棵上是不平均的,他们要时时巡视,看哪一棵上的叶子吃完了,就要在早晨趁晨露未干,急速摘蚕于筐,将其移到叶繁之处。蚕容易生病,一见有黄烂、黎犍、黑皮、水眠、脱肛、放花等症状者,必速速将其择除远弃,免得让其传染了大群。最操心最艰难的还是护。柞蚕的天敌也实在太多,简直是防不胜防。白天里为轰走飞鸟,小泼用脚频频甩石头都将脚腕甩肿了,只好放弃使用这一绝技改为奔走呼号。鸟儿们发现这是虚张声势变得肆无忌惮,许景行只好冲它们开枪射击,一大包火药在十天内损失殆尽,急忙又让人从柳镇买来。地上最可怕的是癞蛤蟆,这丑家伙本事太大,一旦越过外围壕沟进来,去簸椤棵下蹲着,不知怎么弄的就见柞蚕纷纷坠入其口。因此,许景行与小泼要在蚕场内一遍遍地清剿扫荡。而在这种劳作时,他们的腿与胳膊一不小心,又会被簸椤叶上的八角虫蜇得肿疼难忍……
许景行夜里不回去睡觉,白天也是很少回家,家中与村里的消息多由小叹送饭时带来。她向哥哥讲,爹又有两次去竹林里书坟前坐着,娘说他傻,却让他骂得狗血喷头。她告诉哥,玉莲嫂子在家还是那么勤快,什么活儿都抢着做,爹娘经常当面夸奖她。说这事时许景行装作听不见,起身去一丛簸椤那里鼓捣蚕,气得小叹冲他的背影直瞪眼。
这天小叹再来送饭,忽然把小脚一抬说道:“哥,俺这脚也快三民主义啦!”许景行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训斥她不该在人前亮脚。小叹道:“真的!庄长已经在村口贴出官府告示,女人都要放脚。人家都说,脚放了不再裹就叫三民主义脚。哥你说,为啥叫个三民主义脚呢?”许景行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小叹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三寸金莲,说:“咳,女人也真该不再受这罪啦!”许景行忽然想起,在临沂看到的那个教会姑娘似乎就是个大脚,便道:“对,还是大脚好!”
然而第二天早晨小叹再来送饭,却说脚成不了三民主义了,因为她爹不让。许景行急忙问:“你跟爹说你要放脚啦?”小叹道:“哪里呀!是爹今天早晨在街口看见了告示,便让人把许正晏叫到家里训了一通。”接着小叹就学着爹与庄长说话的样子绘形绘色向哥讲述。她说爹口口声声讲祖宗之制不可改,不改父道才是孝,不让庄长在律条村提倡放脚。还说女人那脚怎么能放?古书里讲得明白,为什么要给女人裹脚?就为了不让她们乱走乱去越规逾矩,你一放她们还不张狂啦?庄长听了这话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区上催得紧急,还定下数额,让咱这样的中等村至少要放一百双脚。爹就说,官府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我不信他们真能下来数女人臭脚!庄长只好连连点头:好好好,大哥我听你的……许景行听小叹说罢,摇摇头道:“在这件事上咱爹不对。”小叹也道:“是不对。你想想,女人裹脚有什么好处?路难走,活难干。最受罪的是刚裹的那阵子,咱娘说是疼俺,非要给俺裹出个小瘦尖弯的‘红菱金莲’来不可,狠心地给俺往死里缠,疼得俺夜夜睡不着觉,跪在床上一个劲地拍着墙哭……如今裹成了又怎样?世道变了,人家又不喜欢小脚了,这罪受得实在是屈!”说完,她将眼角的泪水抹抹,将哥与小泼吃剩的收拾好,扭着一双极标准的小脚回村了。
五六天之后的一个上午,许景行正在岭上捉那些与蚕作对的螳螂,忽听那边正奔跑着赶鸟的小泼喊道:“大叔,你看那是干啥的?”
许景行直起腰一看,但见村后的大路上走来一队人,大约有二十几个,而且女的居多。走到律条村,到雹子树下停了停,为首的几个男人竟敲起锣鼓家伙,领着这些女人从北门进村了。许景行好生奇怪,让小泼在蚕场里守着,自己急匆匆跑回到村里。
从东门进村,那队人刚好从北街走到村中央。村里人已经纷纷走出家门围观。只见在锣鼓家伙的后面,走着几个城里人打扮的青年,他们手里都打了小纸旗,旗上写着“破除陋习”、“放足光荣”等字。后边则是二十多个年轻妇女分作两行,忽左忽右甩着手踩着节拍歌唱:
小脚苦呀小脚苦,
一步挪不了三寸五。
土匪来了不能跑,
扒去裤子扒去袄。
小脚贱呀小脚贱,
故意惹给奸人看,
败名招祸此为媒,
自杀杀人赛刀剑
唐妖娘,作娇态,
留下小脚害裙钗,
恶习留传千余年,
速改天足乐开怀!
……
领头的几位妇女也不知是哪里的,看起来个个是天足,此时她们故意显示天足的优越,将一双大花鞋踢踏得尘土飞扬。后边的大多数显然是刚解放了的,走起来歪歪扭扭不够扎实。有人就指点着她们笑:“三民主义脚!三民主义脚!”而这些三民主义脚的主人不愠不恼,依然甩手踏脚伊呀歌唱。
这时庄长许正晏出现了,他高声喊道:“这是县里来的放足鼓动队!大伙欢迎啦!”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