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景行的亲事是两年前定下的。那年冬天钱家湖的媒汉钱花嘴突然找上门来,向许正琮讲要给他说儿媳妇。这钱花嘴的一张嘴远近闻名,能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他说媒二十多年,挣的酒肉无数,造就的悲惨婚姻也是无数。许正琮开始对他存有戒心,说泥壶才十六定亲不忙,可是听到女方是南乡于家岭的首富于大贵,家有三百亩良田,眼睛便亮了,便问那闺女年庚如何长相怎样。钱花嘴说,那闺女叫玉莲,比你儿子大两岁,属兔,命相正对。至于长相你就甭问,一个大家闺秀再孬能孬到哪里去?我是亲眼见了,人家长得平头正脸,白白嫩嫩!许正琮听了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遂留钱花嘴喝酒吃饭。半瓶烧酒下肚,钱花嘴瞅瞅未来的新郎站在一边,嘻嘻一笑道:“侄子,你知道那个玉莲在她家过的啥日子吧?我唱给你听听!”说着,他就用筷子敲着酒盅,用渔鼓书的调子摇头晃脑唱起来:
大小姐在绣房梳洗打扮,
小丫环在一旁侍奉殷勤。
象牙梳黄杨木慌忙递过,
破开了青丝发散开乌云。
前边梳后边拢两边抿鬓,
青丝发分九股辫得均匀。
红绒绳扑啦穗两边鬓绞,
一层层一叠叠金丝发根。
头顶上梳抓髻新兴式样,
大燕尾飘脑后真正爱人。
……
许景行已经知道钱花嘴来他家是给他说媳妇,这种生平第一次遇到的事情本来就让他羞得不行,当媒汉唱起来后他更是心慌意乱,便急急忙忙走出门到街上去了。然而整整一天,钱花嘴那捏细了嗓门像女人一般的歌唱老是萦绕在他的耳边。
是许明氏冷静,待钱花嘴走后便让丈夫打听一下。许正琮觉得此言有理,便步行三十多里,亲自到那个山村装作过路人与村民闲谈问询。等证实于大贵确是这村首富,并亲眼看见了于家的高门大院,许正琮认为其余的一切都勿须多虑,便兴冲冲回家,买了七尺无锡缎子、七尺崇明细布作为押帖物,让钱花嘴传了“小启”。那边回启是“谨遵台命”,并赠棉帽一顶布鞋一双。这样,亲事就算彻底定了。
亲事定下,许景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他依然夙兴夜寐跟着父兄干庄户活儿。偶尔记起这件事来,也曾想像那于姓闺女长的什么模样,然而想像来想像去,唯一的凭据只是钱花嘴的酒后歌唱。“破开了青丝发散开乌云……”嗯,那玉莲姑娘一定是长了一头好头发。再想脸是什么样子就想不出了。想不出就索性不想,因此两年来许景行对他的未婚妻并没有萌发任何的思念之情。
然而就在他为嗣父买书去了临沂一趟之后,心绪竟突然大变。不管是闲暇中还是正干着活儿,一个姑娘的影子总是飘忽在他的眼前。那是在临沂看洋教聚会时遇到的那个姑娘。那白里透红的一张小脸,那能看到你心底的一双眼睛,每每让他心旌摇动不能抑止。更让许景行羞愧的是,自己竟然还在夜间梦到这位姑娘,与她不知为何抱在了一起,结果是下身的一阵悸动把他惊醒。醒来收拾着遗迹,许景行不住地暗骂自己怎么会变得这样坏,然而,以后的白天与夜间那姑娘的影子照旧与她缱绻。她是多么想再见到那个姑娘呵!可是想想嗣父讲的洋教里“男无伦、女行奸”,又强行将这念头狠狠地压到心底。不料那念头也太顽强,一不当心就往外拱,拱得他心痒难禁。有一回临睡前想极了,他抬手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对自己说:你这狗日的想她干啥?你是有媳妇的人了,为啥还要不羞不臊地想别人?于是他就逼迫自己去想于家岭的那个玉莲。但想来想去,只能想到“破开了青丝发散开乌云”,待去想面孔,还是临沂教会白里透红的那张。想成这个结果,许景行便产生了想见玉莲的强烈渴望。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嗣父要为他成婚的决定。
许正芝九月二十一为嗣子传大启,而后经许正雩推算,将婚期定在十一月十九。此间,许正芝将卖地的事办了,将离村远的一些地块共五十来亩,卖给了邻村。在这个过程中他遇到了许多人的劝阻,族老许瀚珍多次拄着拐杖到他家,说全族人对他的心意领了,但地是绝不能卖的。有一次正遇上外村的买主找许正芝,许瀚珍还挥动拐杖将人家撵得屁滚尿流。但这一切均没动摇许正芝的决心,他说他身为族长决不能坐视族人挨饿。这时,种这五十来亩地的四家佃户也找上门来,一再哀求东家不要卖地,因为卖了这些地他们就没地种了。许正芝想了想说,你们放心,谁买我的地也得用原来的种地户子,我向他们讲!在与买主谈时,他果然将这个条件提了出来。人家先是不同意,后来则说要用原来的种地户子地就必须降价。无奈,许正芝只好降价以求。听说了这事,四家佃户老老少少全都涌到许正芝家叩头致谢……
这五十一亩地总共换回九百来块银钱,许正芝拿出二百块还给了许正晏,剩下的便用于接济本村缺粮人家。家中已断炊的户主们愁眉苦脸来到他家,许正芝根据他们的缺粮程度,或给他们二十来块,或给他们十多块。这年集市上一百斤秫秫是三十吊钱,一百斤糁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