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布庄门外围着不少人,穿过人堆进去,那店中央一张方形长桌上果然坐着五六个掌柜模样的男人,一个个支在靠背椅上,沉着个脸,气氛很是僵硬。三爷沈砚邵自小花天酒地,哪里经历过这阵势,正背着手焦急地走过来走过去。
当中一个穿铜钱花纹的中年汉子便抄着蜀州口音不耐烦道:“我说小兄弟,你也别搁这摇晃了,那能说话的什么时候才到?”
“就是!说好的开春结算,这他妈都三月多了!”左边一个大脖子掌柜粗着嗓门附和。
债主就是爷啊,沈砚邵连忙哈腰陪礼:“很快了,我二哥正在路上赶来,劳几位老板再等等。”一抬头,看到门边一袭玉白长裳翩翩跨入门槛,身后随一娓海棠红裙,忙拭着额头迎上前去:“诶哟喂~,二哥你可算是来了!”
把沈砚青请到众人跟前。暗叹生意难做,不理解母亲为何偏偏逼迫自己出来劳作。
沈砚青定睛把几人一看,见一个个衣裳富贵、气势屯足,晓得这些都是蜀州一代叫得上名儿的大庄家,连忙拱手致歉:“听说众位老板在店中等候,一路急忙过来。久等了,晚辈这厢先给众位陪过一礼。”
那正中穿铜钱花纹的闻言把沈砚青上下打量,见他虽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却生得面目清奇,举止间却自有一番沉稳作派。知道那说正事儿的来了,脸色稍微好看些:“哼,岂止是久等?这可是着大伙空等了一年多!沈家惯是做蜀绣的,我们瑞普布庄可是从你们老太爷那一辈就开始交道,每一回都是按批货结算,从来没有拖欠过。打去年开始,你们就欠,看在多年合作的份上,我们体谅你周转困难,不想一拖再拖,到了儿一分不给,就给我们扔下一句‘没钱’!”
“刘老板说的对极!都是生意之人,爷还从没见过这般不讲诚信的!说好的年后就还,连本带利都算上,结果却撂下一句‘人跑了’……呸,青天白日赖账,这做的是什么缺德事!”旁边几位纷纷怒声附和。
想不到沈家竟然亏空到如此,见惯了沈家豪阔排场的县民们不由纷纷起哄,这个戳着手指指点点,那个低着头嘀嘀咕咕,只把闲言咀嚼。
沈砚青不急不躁地对众人赔着礼,一双凤眸带笑,暗暗把沈砚邵一瞪——便是眼下当真拿不出银子,也不能那般干脆地把旧账推诿。一旦传出去,不仅毁了沈家三代建立起的声誉,还让旁人摸去了经济根底,日后谁还敢与咱们合作?
那眼神暗藏震慑,看得沈砚邵俊秀面容上频频冒汗,哪里晓得生意场上的门门道道这般复杂,只得讪讪解释道:“方才一着急,又不知道表哥躲去了哪里……三弟轧不住,只好拿‘没钱’应付了……”
对平福使眼色,主仆两人赶紧往后院躲去。
毕竟不是第一回亲历变劫,如今已是应对娴熟,沈砚青淡笑着吩咐给掌柜们看茶:“不瞒众位前辈,自父亲去世后,家中生意一直是外表哥操持,砚青也是今岁才算正式接手。三弟一向不参与生意之事,方才言语间不妥之处,这厢饶砚青替他真心赔过……只虽是初出茅庐,祖辈的诚信作风却是不改,便是生意做不得,信誉也一定要在。欠下众位的账,这厢砚青当着大伙的面承诺,一定连本带利,一分银子都不得少!”
口中说话,见伙计端茶上来,便对一旁的鸾枝微笑示意。
鸾枝便把帕子掖进衣襟,亲自端着茶碗一杯杯往各人桌上递去:“掌柜们用茶,老家那边都说,这茶是最养生提神呢。”安静的放好,笑一笑,矜持退于沈砚青身后。夫唱妇随。
上好的龙井,嫩叶在水中舒展,一股清香浓醇。
掌柜们一早上讨账,早已经口舌焦渴,这会儿听沈砚青言语诚恳,又见少夫人亲自看茶,那吴侬软语,南边的口音,无端生出亲切,一个个脸色终于和缓了些。
“红街一案我们也听说了,沈家的义举周遭几个州县如今无人不晓。不是我们故意为难你,实在是如今物价工钱看涨,都是做生意的,都知道个中应付的不容易。几万倆说大不大,咱卖布的可不就指着这些银子过活?不比你们沈家,除了布庄还有药铺、钱庄和马场,产业铺得恁大!”带头的刘老板清了清喉咙,不好把小媳妇吓着。
沈砚青赞许地凝了鸾枝一眼,凤眸噙着谦和笑意对刘老板一揖:“刘伯伯说的正是,沈家断不是那赖账之人。众位都是蜀州布业的佼佼,景和布庄自开张以来,一直承蒙合作,生意既是还要继续,帐就一定不敢亏空。只前些日子一直忙于药铺之事,这边账簿被悉数破坏,可否容许晚辈几日,待把账目理清,五日之内必然给大伙把货款全部结下?”
有围观的看客不由插嘴道:“沈二爷确是言出必行!年前在药铺上帮工半个月,虽铺子当时被封,却是一日的工钱都未曾耽误!”
又有时常得铺子接济的县民纷纷附和,还有南边过来的人家嘘声感谢。
众人来之前,只听谣言说沈家生意崩塌、亏空借贷,此刻一番言谈下来,却见沈砚青沉稳自信,应对之间干练自如,并不像方才那位三少爷的推诿赖账,不免心中踏实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