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涛父亲死的时候,山涛才六七岁,并不知道死去的那个人是他父亲,他以为那是一个神秘而又可怕的神仙或者妖怪。父亲并不经常在家,在家的时候也不和他经常见面,见面的时候只是教训他一顿,就这样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非人。然而他终究是死了。父亲死了以后,家里的所有东西都变小了,房子更是一下子低矮了一半。这么低矮的房子让家里的宗族、乡党、姻亲、故旧、门生、义故、宾客、部曲全部不能再来了,也让家里的几个奴婢、佃客和徒附因为抬不起头做人而陆续离开了,最后,只有他母亲躬着背与他相依为命。除了把家里的田产陆续变卖,母亲没有什么谋生的手段。眼看着田产越来越小而前景越来越不明朗,她只有向天而哭。丈夫做过多年县令,她跟着丈夫在官场混过,见识过不少大场面,知道里面的真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教育山涛:“你没了父亲,我也没有什么能力,一切要靠你自己,记着,你要去做官,不做官就一辈子受穷。要做官,你就要逢人便笑,记着,逢人便笑啊。”
山涛不知道为什么逢人便笑是做官的条件,他也没办法做到逢人便笑,反倒一直是逢人便怒目相对,因为自父亲死了以后,庄子里的伙伴经常欺负他,每次打仗玩泥巴都要他做最后一定失败的那个敌人;而每次一做敌人,他就更加怒目对人了;越怒目对人,面目就便越呈现出一种固定的怒相。他的母亲非常担心,不断地拜神求仙,说只要让儿子的脸变成一张笑脸,她愿意马上就死。但她所求的神仙一直没有降临,直到她开始咒骂神仙以后,她的愿望突然实现了一半。那天傍晚,儿子从学馆回家,她感觉他有异样,但一时不知道异在哪里,直到入睡以后回味白天的事情、儿子的脸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时,她才明白过来:今天,儿子一直露着一张笑脸。
变化其实是一个月前慢慢开始的。那天,山涛被一群伙伴打得遍体鳞伤地往家赶,经过一座石桥时,忽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喊他。他四顾看看又没有人,正当惊奇,桥脚下出现了一个老头,头发胡须全是白色的。他走上桥来,经过他身边,头也不回地走了。山涛惊奇地回头看着他,却见他的鞋子掉到了桥下。那老头这时才开口说话:“帮我去把鞋子捞回来。”山涛往下一看,鞋子正慢慢地往水下沉。他正要发火,却又想今天反正够倒霉了,就做做好事吧。就脱了外衣,卷了裤脚,往水下趟去。但那水很深,最后就把他整个埋灭了,幸好他会泅水。他就泅过去,一把抓住了还在下沉中的鞋子。桥上的老人哈哈大笑。山涛把鞋子捞上去递给老头,那老头却说道:“给我绞干了再帮我穿上。”山涛正要发火,却想反正都已经捞上来了,就好事做到底吧。他见这是一双麻布鞋,就把它用力绞干了,再伏下身去,套在老头的脚上。老头看他穿好,也不说什么,呵呵笑着走了。山涛到这时又惊奇了,他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样的一个老头。他就这样惊奇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老看着我做什么?”那老头背后好像长了眼睛似地说,“如果你要有出息,让你的母亲满意,过五天,第六天的早上,天一亮就到这里来见我吧。”山涛好像有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跪倒:“好。”
此后他每天入睡前要扳着指头数日子,他妈以为他在学算术,一度大发雷霆,告诉他:“学会了算术你就永远做不了官了。”在她的识见中,做官需要的是会说话,不断地说话,最好是涛涛不绝地说话。当初丈夫给孩子取名时,是她强烈建议要取一个涛涛不绝的涛字,因为她认为儿子每天被涛涛地叫着,长大了一定会涛涛不绝地说话。她不知道其实应该是滔滔不绝,而不是涛涛不绝。从她丈夫的经验中,她知道,这涛涛不绝地谈话的内容,主要是忠义节孝、子乎者也的孔子学问,她就一直让他在庄上的学馆里上学,学习儒家的经典。其实这几天山涛一直很兴奋,他觉得那老头是个神仙,至少也是个奇人。他要他五天后去会面,一定是要传给他神奇的法术。就这样他在兴奋中期待着时光的快速流逝。
五天终于过去了。第五天的晚上他早早地睡了,以免耽误第二天早起。第二天,他在睡梦中听到了雄鸡的高唱,立即一骨碌起身,匆匆忙忙地洗漱了一下,一口把母亲放在桌上的米粥喝了,急急忙忙往外就奔,把他妈弄得疑神疑鬼。他兴冲冲地赶到桥头,却见那老头坐在那里仰头看天边的残星。见到他,气冲冲地站起来,拂袖而去,又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来得太晚了,下次早一点。过五天再来。”山涛越来越觉得这事神奇,他隐隐约约地感觉那可能是汉代名相张良的师父,因为他读到的书中有过张良的故事,那故事的开始部分,和他现在的事情几乎一模一样。于是更加兴奋地数着日子,直到五天过去。第六天早上,雄鸡叫第一声时,立即一骨碌起身,脸也不洗了,粥也不喝了,急忙就走,飞也似地奔出庄子,奔到桥头,往桥上一看,糟糕,还是比他老头迟了。那老头说:“年轻人做事怎么比老头子还慢?这怎么行,过五天再来。”山涛不由分说点头答应。这样,到第五天晚上时,他干脆不睡觉了,哄睡了母亲以后,偷偷溜出去,在桥上看着星星准备醒着呆上一晚。到后半夜时撑不住了,正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