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忠庭悄声道:“爹,他是繁峙‘同义和’掌柜贺计生的儿子贺云鹏!”范成德“哦”了一声,神色大为惊愕,眼睛越过众人,定定地盯在站立当地的汉子。
贺云鹏冲范成德一抱拳:“范老东家,我是代我爹娘来向你讨罪的,也是向全天延村父老请罪的。”说罢,他回身原地圈了一个长揖道:
“天延村的父老乡亲,家父当年与范老东家合股贩粮,原准备过得正月十五北出塞外,好赚得一笔银子。谁知兵祸四起,范老东家为稳县城百姓之心,未动阵仗将粮食启运,忍痛将粮悉数交与我爹之手。那日城中一番混战,我爹组织商兵与官军一道并肩护商护民,知县崔老爷命丧火海,我爹为护我繁城商户,奋力击战,最后惨死于乱兵刀下,方护得我繁城商户不致损失惨重!我‘同义和’虽被焚,粮食却无恙。亏得众商兵护佑,我和我娘死里逃生,捡了命出来。可怜那家毁坏一空,娘拉了我竟连个住处也无从找得,只好将我爹草草敛了,葬在我家后园,树了个杏木牌子了事。我娘只好带我风一口雨一口投奔应县亲戚住处。后来,听得官军收复繁峙,我娘方才想起囤粮之事。那时我尚小,便托了亲戚雇车启运粮食一并售了,将本金悉数归还各商户。谁料粮车半路遇乱兵,我那亲戚竟惨死刀下,粮车亦被劫得不知所踪。我娘大哭,原想还了欠银,不想倒连累亲戚,反赔了性命。只好一路上大同府,靠给人家当下人填得肚子。我尚大些,我娘便常说:咱贺家经商多年,原未该过人家一文银子,没想到今败落致此,虽有口饭吃,可那饥荒死活都要还上。我贺家人死债不死!”
说着,贺云鹏已是泪水顺着脸颊大股大股往下淌,声音呜咽。
“十三岁,我就下了窑,多少攒得一些银子,便在大同府开了家豆腐坊。众街坊怜我孤儿寡母,便四下里照应,都来买我家豆腐。十来年下来,我娘节衣缩食,仔细着花一文钱,竟存得下些钱款。原想再待一二年,将该人家的银子悉数挣回,便来补报,谁料我娘去年劳累至极,竟至去了。临死,一再嘱我:将所存钱款悉数还了,回天延村范东家那里告个罪,余债容些时日,让我慢慢还报。我尚不知那粮食本金竟还是众乡亲分分文文的集资,原想已连累了范东家,却不知连累了众位父老。爹,娘,我们贺家欠下的这份陈年债,我竟如何补报啊!”贺云鹏哭道。
人群早已寂静无声,不时传出几句哎叹,几声抽泣。
“众位父老乡亲!”贺云鹏扑通跪立当地,爬在地上咚咚便是几个响头,眼泪汪汪地央告,“今日,在天延村,我代我死去的爹娘向范老东家请罪,向天延村父老请罪了!”说罢,已是哭绝于地。
人群一阵涌动。早有几个人奔过来,一把将哭得泪人儿似的贺云鹏搀起来,不住顿足道:“后生,莫要哭,莫要哭,且起来说话。”
“哎,世道!好仁义的贺掌柜一家子!”
“可怜啊,我等竟如此小心肚肠!委屈了范老东家了。”
“范老东家一心为我天延村百姓谋利,我们何苦要做出这等没脸面的事来!”
昏暗的光影下,人群中已有人悄无声息地抹着泪水走了。
几个乡人一脸惭色,走近范成德,默默一抱拳,连头也不抬,回身便走。范成德仰靠在椅背上,一脸泪水纵横,口中喃喃道:“天啊!贺掌柜!”
范忠庭抹了把泪,近前搀住早哭成泪人儿的范成德:“爹,爹,天寒了,我们回家再说。”
“东家!”李树春、范理阳等俱劝解。
命柱忙哟喝道:“骄子,骄子!”
早有几个人七手八脚跑过来,将范成德扶进骄子。
寅时刚过,东方的天色依旧黑沉沉的,刮了一夜的西北风将整个晋北高原腹地残存的积雪、枯枝败叶扫荡得干干净净,幽深的街巷中,各家大门外,屋前的阶台上亦清洁如洗。虽然已进三月,那暖春的气色儿却了无踪迹,大地冻得直如冰块儿似的,只河道里冰层下哗哗的水声,悄然掉落随水而去的碎冰沫似乎才多少映证:暖暖的气色总是越来越近了。
一村人们尚沉浸在浓浓的睡意中,偶尔几只“叫春”的猫影不安分地上窜下跳,在蒿草丛生的瓦棱间、兽头林立的房脊上、黄土微扬的场院中,跑过来跑过去,惊得猪狗不宁、鸡窝咕咕乱叫。一瞬儿,鸡鸣四起,狗吠连天。
一阵闷响,村西灵岩寺钟楼的间传出激荡悠远的声响,那声响听上去似夹了股沉甸甸的木夯声儿,一阵紧接一阵,传得老远。
“点灯喽!”
堡门坡上传出一声低低的呼叫。厚实粗重的大门吱呀呀响起,范成德率先走出大门,站在堡门坡上扫了一眼坡下仍黑漆漆的村落,深深吸了口清新而略带冰冷的空气,便倒背着手沿门阶一步一步下去,又一步一步上来。
“东家,天天起这么大早数这几级门台儿?”命小一边帮几个伙计搭梯点灯,一边笑道。范成德笑道:“几级门台儿?少了么?对,总有一天我要造一处大大的院子,阶台从坡下一直修到门前,让你数都数不过来。”命柱嘿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