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它妈一只南极贼鸥,什么时候有过人性的光辉?”
“你不要这样抨击他!”罗夏萍瞪了他一眼,“……其实,晓楠从本质上说是个好青年,各方面都很优秀,只是在这个特殊时期里迷失了方向……唉,有机会我还要找他单独谈谈,帮他一把。”
“噢?”——钟鱼心想这小妮子怕是坠入情网了吧?倒也不意外。尽管一个人的热情是透明的,另一个人是一碗水、半碗沙,但殊途同归,都是政治工作的爱好者。
——“那当然”,钟鱼晃着脑袋说,“绝对优秀,戴副眼镜,一看就是个文化人。蒲志高也戴眼镜。”
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滚滚而来,满眼绿军装,一片红海洋。大字报、造反团、批斗会、抄家、游街、“炮轰”、“打到”、“要想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造你妈的反”……群众的革命生活目不暇接,《最高指示》又来了。
《最高指示》频频在半夜里到来,群众在睡梦中也必须保持战备状态。“指示”发布前,街上的高音喇叭先要播放一段《东方红》序曲,床上的群众听到音乐的响起就要立刻翻身下地,提裤蹬鞋,以冲锋的速度跑步奔赴各自片区的集结地,立正站好。
序曲终了,全场肃然,正式聆听星夜兼程赶到的北京声音。头上一千瓦的白炽灯咝咝照着,四周有手拎皮带的“四三”派红卫兵来回巡视,监督“聆听”。之后再有衣衫不整、慌张跑来的群众视为“迟到”,要被单独留下来“说清楚”: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分秒必争,你慢慢腾腾、优哉游哉摆“老爷架子”,“是何居心?”“想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目的?”轻者罚站,站一个通宵,重则“找一个地方”说清楚。传达“指示”期间,还有打着手电筒的红卫兵挨门逐户地搜查,看有无都在被窝里继续做“复辟美梦”的漏网分子。
——三遍的《最高指示》播报完毕后,群众们照例振臂欢呼口号——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之后才渐渐散去。退场时不能拔腿就走,要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以示忠心。否则要“说清楚”:你急不可耐地回去“挺尸”,是“做贼心虚”还是“别有用心?”立刻向敌特组织汇报吗?这儿说不清楚,就“找一个地方”说清楚。
半夜到来的《最高指示》令许多性爱半途而废,多数男群众因此患上了阳痿,举而不发或惯性崩溃,还有少数群众刺激出“梦游症”,在没有《最高指示》到来的日子里,广场上也游荡着几个孤魂野鬼。
棬子树街“听指示”的大喇叭设在四百米之遥的马鞍街街口。每当《东方红》序曲奏响时,棬子树街便呈现出一派兵荒马乱的混乱街景,居民们砰楞碰隆地冲出家门,拖家带口、斥儿喝女地迅跑。顾不得鞋被踩掉,胳肘撞上别人的腰眼,小腿不知怎么地磕青一块,惟恐掉队。
刘小脚的闺女一家人是这支队伍的排头兵。刘小脚虽已死去多年,但她的反动亡灵始终驱之不散,像达摩克斯利剑一样高悬在后代的头顶,随时有斩落之虞。刘小脚的闺女栖栖遑遑,“停产闹革命”的纺织厂已经开始调查她的出身背景,这种节骨眼上可不敢怠慢。本来她和恶霸地主的历史渊源就扯不清,深挖下去可算是“一奶同胞”,如果再“找个地方说清楚”,就更说不清楚了。为此一家人和衣而卧,枕戈待旦,时刻准备以救火的速度冲出家门。
肥胖的尤寡妇是另一个急先锋。她一左一右拖拽着两个没爹的孩子,呼哧呼哧一路狂奔,积极向《最高指示》靠拢。
尤寡妇有“历史污点”,她在荒年里红光满面的反常现象更加可疑,追究下去该属于被“消毒”的范畴。尤寡妇非常清楚她“尚未出笼”的糟糕处境,不能落后,落后即“出笼”。然而有一次她很不幸地绊倒了,臃肿的身体一个前仆,以卧倒的姿势砸向地面,两个孩子也脱手而出。七零八落的“急先锋”趴在地上,艰难地举着手臂求救——
“谁拉我一把?谁拉我一把!”
后面抢时间的居民们蜂拥而至,见状毫不犹豫地跨越过去,跨越不过的就直接踩在上面。尤寡妇的身体成了兵荒马乱里的独木桥。每当她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时,就会被势不可挡的脚重新踩回去。可她竟奇迹般地突出重围,赶在序曲最后一个音符结束前按时到场了。钟鱼看到她牵着两个孩子顽强地屹立着,脸上凄惨地布满黑鞋印。
钟鱼是革命的投机分子,十次倒有八次不去,去的两次也是为了活动筋骨。当居民们争先恐后地速跑时,他故意拖拖拉拉落在后面,跑到棬子树底下时,又假装蹲下系鞋带,等大队人马绝尘而去后,他看看四周无人,“嗖”地窜上歪脖树,顺着树干猿攀,至一个树叶稠密的去处,跷脚坐在一根树桠上,头枕在另一根树桠上,拉低了帽檐,在丫形的安乐窝里继续睡回笼觉。待会场那边“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声平息时,才爬下歪脖树,拍拍手悠闲地走回家。
这天夜里,钟鱼又上了树,惬意地躺在安乐窝里目送革命群众的远去。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