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眉毛一挑道:“帮帮忙,什么捣得稀烂,这叫桔子饹。”
钟鱼却在叵测地偷窥小丑的姆妈。她橐橐地走进屋里,在门口一张“刘文彩”式的摇椅上坐下来,翻开一册书,摇晃着拼读。一抹嫣红的余晖从半掩的竹帘透射进来,四周漂浮着檀香的香雾,那只大白猫慵懒地卧在她腿上。
这样缱绻雅静的气氛让钟鱼似曾相识,他趴在小丑的耳边问:
“你姆妈是破鞋吧?”
小丑扭头看了看,不解地说:“不破呀,好鞋……小蚂蚁才是破鞋。”
小丑的姆妈是一个“仿古”的女人,而且是精心地“仿古”。钟鱼初次见到她就有这种感觉,日后更加深了这种印象。她的曳地旗袍、淑女发型、仪态万方地走路、莺软的语调、西式小甜点,无不打上旧时代的烙印,就连墙上相框里的相片,也都是老上海的摩登玉照。不是草地上美人鱼似的睡卧,就是手擎“江南一枝梅”的妩媚状,再或缎面扇半遮面的朦胧。只一帧中规中矩的端坐,神情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那张二人的订婚照,她也是侧倚扶腮的回眸一笑,占去大半的位置,险地把垂手站立的小丑父亲挤出相框外。
小丑常年在外,“非常非常忙碌”的父亲是一名火车司炉工,膀大腰圆,嗓音如雷,一身煤屑味。由于工作的关系,十天里只有两天在家,八天的时间都“飞驰在千里的铁道线上。”让从未坐过火车的钟鱼和小蚂蚁艳羡不已,也令小丑神气十足。他说:
“你们都知道火车跑得快吧?从这儿到上海三天就到了,我爹开的火车,三天跑一个来回。”
他回头向父亲求证:“是不是,爹?”
他爹酒盅一放爽快地答道:“没错,儿子。”
比起小丑落落难合的姆妈,小丑飚火车的父亲显得平易近人,他一回到小院,就能听到哈哈的笑声和那句直抒胸臆的“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这句《国际歌》里的歌词从他嘴里吼唱出来就跟信天游一样畅快。他捧起大茶缸咚咚咚一饮而尽,抹抹嘴,喝美了,就要唱这么一嗓子:“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站在水龙头下冲凉,“哗啦”一桶凉水从头淋到脚,扑噜噜地甩甩脑袋,冲美了,也要来这么一嗓子:“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他甩开膀子,挥动铁锹呼呼生风地和煤球,一直腰,往手心啐一口唾沫,还是要吆喝一嗓子:“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干美了。他就会唱这么一句,钟鱼再没听过下一句。
让钟鱼不解的是他和小丑姆妈的结合。这样朴实率性的阶级兄弟过去正是我党策反的对象:推翻没落的资产阶级及其奢靡的生活方式。结果“怀旧”与“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同床共枕了,不能不令人困惑。
除了小丑一家,四合院里还住了另外三户人:南屋的哈大叔和他的老妈,西屋鸽子王两口子,北屋的老莫和他的丝瓜脸老婆。
哈大叔脸上有一道赭红的刀疤,想必从前是“道上”的人,如今落拓了,在废品收购站上班,人也彻底废了,胡子拉碴的,终日饮酒为乐,“何以解忧,惟有散白。”因为买不起杜康。那点紧巴巴的工资都用来买醉,日子也过得寒伧,窗户上连块完整的玻璃都没有,用旧报纸凑合糊上的。哈大叔潦倒的酒杯和潦倒的背影是小院里一道警示风景:黑帮老大的最后结局。
哈大叔的老妈是一个佝腰偻背的小脚老太太,小丑叫她“大奶”。钟鱼实在猜不出她到底多大岁数,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么老还活着的人。她的牙齿早掉光了,只剩下空空的牙床,整张脸像是以鼻子为中心捏出的包子褶。钟鱼想如果她哭泣的话,眼泪一定不能顺利地流淌下来,而是沿着螺旋轨迹汇聚到鼻窝。一天的大部分时光她都蜷坐在角落里,无声息地消耗风烛残年,偶尔的活动是拄着拐棍上茅房,漫长地排泄,用胖芳的话说是“拉线屎”。起初不明就里的小蚂蚁兴冲冲地前去如厕,结果立刻就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
“大……大奶在里头,她怎么不插门呢?”
小丑见惯不怪道:“她从来不插门的,下次方便前得先看她在不在老地方打盹,然后才去。”
西屋的鸽子王是一名悒悒不得志的邮递员,一个“没用的男人”。他出生在一个邮递世家,从驿使、邮差到他接班时的“人民邮递员”,延续三代近百载。他没能从祖上袭一个爵,却继承了一个绿帆布口袋,三岁起他就知道自己将来是个“送信的”,要一直干到老死,而且是“长腿的人都能干”,他的郁闷可想而知。他大概也为命运抗争过,但最终还是推着自行车行走在泥泞的乡村邮路上。事业失意,情场也没能得意。他娶了一个“雌老虎”老婆,得不到一丝心灵慰藉,还动辄被骂得狗血淋头、醍醐灌顶,迫使鸽子王在火红的年代里患上了罕见的抑郁症。
他迷恋上了鸽子,天地间自由飞翔的精灵,平民的精神寄托。他每天的快乐时光是爬上房顶,和心爱的鸽子们待在一起,用眼神和它们交流,心与心的对话。他看鸽子时很近,看老婆时很远。如此的痴恋令钟鱼感动,一直不忍说出一个他忽略的事实:鸽子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