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村子,不像关内那样,纯是乡中亲族聚居的地方,大院小屋相连,尊卑、贫富,一望而可知。(首发)
恰相反,凉州的村落看起来更适合称之为村寨,不但地方轩阔,四下里都有夯土成墙。寻常人家住的土坯坊都分不出高矮,就是那么黄蒙蒙的一片。只有村中族长乃至三老、保甲的居所,才用砖木修建。
要是靠着土山的村寨,那就更方便些。黄泥夯土的墙围子,就拢成了一处坞寨,傍山而成的窑洞和山窝里的土坯房,看着不像是民居,倒多了些军堡的意味。更不要说山上挖出来的孔燧,都是照着戍边老卒的法子挖出来的,方便人趴伏其中望,倒比一般军寨的角楼还方便些。
若是村寨大些,不管是族长、富户掏腰包,还是祠堂里数人头均摊,也肯请那些开得好硬弓、舞得好大枪的游侠儿帮着看护家业。所谓“仰手接飞猱,附身散马蹄”,射术高明的游侠儿,百步之外,能射人眼睛,绝对不会偏到鼻子。这样的本事,放在军中也都能巴结上曲屯长的职位,更不要说在这些村寨里。两相比较下,凉州游侠子弟反倒比关内过得好些,
这样严密的防范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是凉州!
羌人叛乱不论,这凉州也是商队西行的要道,这些年天下的气温一路走低,在凉州这个大汉帝国的最西陲,本来就以“气候寒凉”著称,此刻的表现就更加明显。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已经很难养活一般的小自耕农,他们要么就出卖田土,沦为豪门的庄客部曲,要么就只能破产。
无业的壮劳力,除了个别运气好的,有远亲可投,或者识文断字、身体本钱足,去商队讨口饭吃外。大部分人只好落草,反过来给群聚而成的山贼们提供了最佳的后备役。
落草为贼,只求混一个肚饱,那么也就顾不上什么仁义道德、乡里乡亲,只能是抢他娘的再说。反过来,又逼着各处村寨,加倍地修庄墙、请护院,或者干脆村寨与山贼相互守望,分不清楚贼寨和村寨有什么区别来。
在大汉官场上,对凉州的评价也从来不高,只有“三多”兵多、乱多、刁民多。是以打发去凉州的流官,也和流放很少什么区别除非是提兵平乱的时候,才有几个想要刷军功作为仕进之路的外戚、世家子弟肯多打量凉州地方几眼。
大汉冠带堂皇的大人物们看不起凉州这个又是兵又是匪的地方,仕途上进都把凉州视为畏途,可却有的人能看得上。
石羊头是个傍山的村寨,标准的半是庄院半是靠山窑洞格局,然而寨子比别处要大得多,前头还辟出了一条街,给往来的商队做货栈和落脚地方,这个局面放在凉州也算是一方小小豪强的模样。然而石羊头的头领是个跑商帮出身的,凉州这地方虽然轻文教,但武事上却要讲究个将门传承,这样的商户出身,在那些百多年的将门面前就显得格外不够看些。
然而这石羊头放在十里八乡,却已经是了不得的庞然大物,为首的石泰石老三,也是一跺脚方圆几十里的地皮就要震三震的角色。别的不论,石老三手底下招揽的几十个汉子,都是积年贩牲口的出身,这些贩牲口的,赶着牲口群关内关外地跑,讲究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手底下没点真功夫可不成!
美国西进运动时候的牛仔,带着枪械和印第安人见仗,风险还未必有这些牲口贩子大了。这些人来来去去,除了贩运牲口,真遇着落单的客旅,也未必不做些杀人谋财、拐卖良家的黑心生意。
这样一位江湖大豪,搁在武侠小说里,差不多就是个庄主、堡主的地位,虽然主人公的待遇多半享受不了,但混个主要反面角色还是绰绰有余的。
今天石羊头也在大开筵席,沿着石羊头下那一条货栈、店铺连成片的街面都给净了街。客舍里掌厨的师傅、卖吃食的小店掌柜,凡是和厨子行挨着边的都去了石羊头上石家大院去整治席面。
至于十村八乡的吹鼓班子,不管是有没有买卖,是要帮人成亲、做寿还是出殡,一概辞了去,都到石羊头来给石老三装潢门面。石老三自己换了一身如意回文花样的大花绸袍,带着亲信子侄,立在街头上作喜神老爷状。
这也不为别的,凉州地方上,张掖、武威尚称富饶之外,金城、陇西诸郡被数十年前那场羌乱冲击过甚,至今元气未复。地方上元气未复,盗贼蜂起就成了必然,老寨子之外,新立起的寨子也不算少,凉州地方上原本尚算平稳的绿林道,就不得不面对新旧势力犬牙交错,彼此冲突的现实。
几场火拼下来,新起的寨子固然被吞掉不少,可老寨子元气大伤被对头吃个干净的也不是没有。虽然在大多数人的想象里,绿林道上过的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一有不合、拔刀相杀才是正常状态。然而在道上混,哪能不带脑子?只知道砍砍杀杀,那是一辈子喽的命运,顶多也不过黑旋风罢了。各山各寨当家的,遇到事情,还是谈和的时候居多些,火并这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段子,一般都只能到了最后才用。
石羊头今天这流水席,招待的就是方圆五百里几家山寨的老少爷们,归根结底也就是个划分地盘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