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毅。”婉妃抹去眼泪,显出坚强的样子,“我谢你为她找了一个好人家,出落得这样好。我见了她,再也不愿犯疯病,只怕把她的样子忘了。你看她那眼睛,水灵灵的,性情率真,难道不是和我年轻时一样么?”她指着外头说。松鸣鹤点了点头道:“她与你年轻时一模一样,一样冰雪聪明。”婉妃听见这话,悲中略喜,松鸣鹤终究不是清冷无情的人。“你可要好好照顾她,莫叫她受了委屈。”婉妃以母亲凄凉哀求眼神看着松鸣鹤,松鸣鹤刚想说什么时,玲珑端茶进来了。
玲珑见婉妃泪珠儿还挂在脸上,知他们刚才必是说了什么感伤的往事,因想错开话题,所以她向松鸣鹤问道:“先生,婉主子的病该吃甚么药呢?”提到婉妃的病,松鸣鹤脸色比刚才更深沉。婉妃自己对自己身体情况有所察觉,又见松鸣鹤这样脸色,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说道:“我在这里面待够了,什么事比在这里做十几疯子年更惨的?你说罢,我等着这天呢!”婉妃气微喘,面无慌惧。若是别人,松鸣鹤已经说了,但对着她,松鸣鹤终究难以开口。如此一来,他们两个是无话,把个玲珑急得没办法。“先生,您怎么不说啊?您开了药方,奴才好去给主子抓药。”松鸣鹤听罢,转身写下一副药方,上面有草栀子、龙胆草、白花蛇草、木通等十味药。玲珑见了药方,还以为是婉妃的病能够治好,心里十分高兴。松鸣鹤将药方交给玲珑,说道:“若是见好,莫要再轻易受寒。”玲珑没听出松鸣鹤的言外之意,婉妃心里却明白。他说“若是见好”,即是常理下难以再好;他说“莫要再轻易受寒”,即是受寒再犯病则再好不了了。玲珑接过药方,婉妃也不知再对松鸣鹤说什么。要说要问的实在太多,人到眼前却不知从何讲起。松鸣鹤正待出去,婉妃叫住他:“你弹一次那曲子吧。”松鸣鹤立在那里,步履欲往前而不进,欲后转而不行,心中踌躇百遍。
玲珑知他们临别有话,便先行出去了。
虞子蓠坐在外头,又困乏又疑惑,昨日今天之事,恍惚梦里的事。方才婉妃看见松鸣鹤的惊愕神情虞子蓠瞧在眼里,但却一点儿也想不透其中机关。她的先生常年四方游走,婉妃又是深处宫中的人,他们不该是认识的呀,可为何刚才婉妃要用那样的表情看先生呢?为何玲珑姑姑出来的时候两眼通红,难道是婉妃的病没有救了吗?但先生不是把死了的皇上都救回来了吗,婉妃只是一点咳嗽为什么不能治呢?又或是另有别的事情?虞子蓠想得头昏脑胀,朝婉妃卧室门口望去,只见着珠帘晃晃。
松鸣鹤终究做不到清断情丝,他看见婉妃病成此样,面上清冷,心中却是酸楚。婉妃道:“十七年前你将她抱出去时,我心想我们再也相见的日子,却不想今日还能再见到你,见到你们两个。以前常听人提‘死而无憾’这词,并不明白其中道理,现在知道了。我见到了我女儿,看到她长得健康高兴,又得在天命将至的时候见你一面,这就叫死而无憾了。”婉妃说这话时并无哀伤之感,反有一种欣慰之态,但这话叫松鸣鹤听了,却是百般惆怅感伤。时间弄人,命运也弄人,他当时拜师的时候,就是想学着窥视人的命运天机,但对自己的命运却一点没有知觉。看着这时的婉妃,谁能想到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时,那样活泼灵动,谁能想一股欢快的小溪,变成一滩死水?婉妃又道:“我刚进宫的时候总是会梦见你弹那曲子,后来慢慢就忘了,最近又梦了几回,想必真是到了我要走的时候。曾毅,琴就放在那里,多少年我也没把它丢了,你再弹一次那曲子,咱们此生就别了吧。”松鸣鹤听到“咱们此生就别了吧”这话时,转头去看那古琴,一滴清泪自眼角流下。
他缓缓坐到古琴前,手触着那油亮光滑的琴身,手指轻轻勾起一根琴弦,声音还是那么清脆悦耳。这古琴,是他从江南带到塞上的,用的是蜀地之桐吴地之丝,是他与师父分别时师父赠与他的。后来他跟婉妃分别时,又将这琴送给了婉妃,婉妃喜爱汉文化,能诗能琴,没进宫前旗里的人称她是塞北西子。松鸣鹤触碰旧物,感伤旧情,不愿多想,指上拨弦。
虞子蓠在外面听见琴声传出,心里纳闷婉妃怎么好端端的就弹起琴来了。再一听,那调是先生常常弹的,她与先生初次见面时先生在杭州城外桂花林里弹的那曲。虞子蓠听琴忆往事,不禁想起杭州城外那一大片桂花林及与哥哥骑着马行走其中的情形。
松鸣鹤只要快弹不要回想旧事,但琴音从手底流出,他却越发记起往事。虞子蓠听见琴音同以往听见的不同,以往先生弹的琴音舒缓飘逸,今日的却急促得很,似一阵骤雨袭山,千山万木被风雨摇晃颤动。松鸣鹤越弹越紧,越弹越急,婉妃知道他心中焦躁,他在恨,却不是恨她,而是恨自己。松鸣鹤指下似有狂风骤雨,又似有大浪拍崖,婉妃听得一言不发,虞子蓠却不安起来。约是慢慢冷静了下来,琴声有所减缓,松鸣鹤额上大汗,手指微微松缓下来。高远之蓝天,平旷之草原,驰骋之骏马,悠扬之琴声,一齐并现松鸣鹤眼前。玲珑听见琴音渐缓,似跑累的马按节信步,微风轻扬,白云飘动,方才被琴音带紧张的心此时放松了些。婉妃知他慢慢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