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彦冲既遭大败,心中惭愧,又中箭受伤,每日小痛不断、大痛数回,因伤失眠,日夜不得安息。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那便罢了,偏偏他又身系天下,大权在握,如果现在是寻常时节那便罢了,偏偏眼下又是外患逼而内患起,一个不慎整个国家便有倾覆之祸。他身边虽然文有卢彦伦诸大臣,武有任得敬诸大将,这些人个个本事通天,但折彦冲却不敢放权,惟恐权力一旦交出,自己再一昏迷,醒来后便成为一任人摆布的木偶,虽有大军环绕,但这大军非但不能为他增加一点安全感,反而让他心生狐疑,到了这时,真可谓父子不敢信、兄弟不敢托,昏沉之中固是一种煎熬,等清醒过来又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独、最寂寞之人。
如果折彦冲和完颜虎之间的交流是靠别人传话,如果折彦冲没有在一个合适的环境中见到完颜虎,那夫妻之间也是难以信任的——这次若不是完颜虎态度强硬地要闯进来,他甚至羞于见她。此刻他被完颜虎扯开了手,自己最丑陋最脆弱最难堪的一面全暴露在妻子的眼中,折彦冲的第一反应就是羞惭,由羞而恼,由恼而怒,睁开眼睛就要把她骂走,但昏暗中见到妻子那半头白发,右手与妻子相握互相感受对方的皮肤与体温,二十多年来相濡以沫的日子一一在眼前晃过,忽然觉得伤口处不那么痛了,要将完颜虎骂走的话便出不来,嘴张了张,道:“对……对不起。”
完颜虎一呆,随即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两行浊泪从面颊滚下,道:“别说了,咱们回家去,会好起来的。”
回家……折彦冲几乎已经忘记“家”的感觉了,他甚至曾怀疑自己是否还有个“家”,但这时听完颜虎一提起“回家”二字,才蓦然发现自己还是有个家的——完颜虎保住的那个地方,不就是他的家了么?
折彦冲伤在脸部,嘴巴动弹的幅度大了就会牵动伤口因此说话不方便,这时只是点了点头,但这一颔首中却带着没有保留的信任。
完颜虎见丈夫神色疲惫,问道:“御医开了药没?吃了没?”折彦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完颜虎叹道:“你们男人啊,永远不会照顾自己的!我出去问问。”抹了眼泪,出帐去安排这些事情。
妻子出去后,折彦冲才转过头来,看见了另一张极为熟悉的脸——那是他的弟弟。这个临时布开的帐篷里没有第二张椅子,杨应麒就直接坐在地上,见折彦冲望过来便坐近了几步,兄弟无言对望了片刻,折彦冲才道:“怎么不说话?”
杨应麒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折彦冲深吸了一口气,问:“你怎么会来?”
杨应麒道:“狄叔叔过身,我来奔丧。不料就听见前线传来不利的消息,我想大哥或许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暂时留下了。”
折彦冲道:“他们没赶你走么?”
杨应麒道:“赶过,还没出门又让我留下。”
兄弟二人这几句对话,语气平淡有如白水,过了一会,折彦冲又问:“京中形势如何?”
“还好。”杨应麒道:“没人敢拿主意,所以个个心里都很乱,但表面上却很平静。”
折彦冲哦了一声,闭上眼睛,似乎在犹豫,终于叹道:“这次是我错了。当初……真该听你的话。”他说这句话时似乎有些激动,抽动了伤口疼痛起来,没受伤的半边脸也因之而抽搐。
杨应麒忙道:“不,不能这么说。歧路亡羊时,走左边的路找不到,走右边的路未必就一定找得到。当初我也是没信心。”
折彦冲喃喃道:“如果左右都找不到,那却该往哪里去?”
杨应麒道:“岔路太多,其实也不止左右两条。选择其中一条道路就能找到,那是幸运,一条路走不通再走另外一条路继续找,那就是经验。”
折彦冲道:“要是还找不到呢?”
“关键不在于找不找得到。”杨应麒道:“关键在于还有继续寻找的力量。”
折彦冲轻轻一叹道:“我们……我们还有找下去的力量么?”
“有!”杨应麒道:“东周狄变,五胡乱华——那么危险的境况下都撑过来了,我们今天的形势要比他们好得多。”
“那太远了。”折彦冲道:“人生不满百,忧虑千年太可笑了,我想知道的是,你对接下来的形势有没有把握。”
杨应麒低头不语,折彦冲道:“在来见我之前,这些事情你都还没想好么?”
杨应麒这才道:“外事不足为忧,至于内部……朝廷上下,还有不少心怀国家的忠臣良将。只要六哥不乱来,那就不会出乱子。”
折彦冲哼了一声,身子一阵抖动,呼吸也有些急促了:“如果他乱来呢?”
杨应麒上前扶住了他,说道:“自漠北平定,天下人心思安,六哥真要乱来,我们也有七成胜算。”
“七成……”折彦冲吟哦道:“那也不错了……不过不是我们,是你……”
这时完颜虎已经捧了药进来,问道:“哥俩在说什么?什么七成八成、我啊你的?”折彦冲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帐外已走了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