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但愿不曾见他,偏又三番两回耐不住心中企盼,直至见一回望一回,便是慕容家一百一十四口的性命一夜散去,也不能令我迟疑半分。”
“慕容,慕容,你便道我不过忌惮你手中书信,也便道我不过为着帝位皇权,但我可曾囚你,又可曾逼你?不提吃穿用度,我待你至金至贵,便那不得已的地室也总生怕你有些微不惯,窗几桌角,旮旯细处,都是亲手理过才能放心。”
“慕容,慕容,你何时才能明白,我一让再让,如今真的让无可让了。”子荫的发轻轻地磨着我的耳鬓,我心里有些发抖,即使不是慕容安然,我也可以想见这其中的温柔细致,是天下至宠的子荫的温柔细致。我闭了眼,不自觉眼眶中已经盈了泪水,只不知这泪是属于我的还是属于她的。
“实话同你说吧,父皇必是过不了冬的了。我并非逼你,但望你早些决定,若是想得明白了,便即刻归来吧!我总在太子府里等着你。”
“我已等得太久太累,有时都觉着成了一种习惯,便这脾气也练达出来了。可我还是不想你到走投无路的那一刻方肯回到我身边。我必然是舍不得你的,但也不愿终此一生都活在爱恨之间。慕容,猜疑是世上最痛苦的毒药,我已饮过一回,险些变成枯骨嶙峋,所以千万,千万别再逼我喝第二回了,好否?”
我哽了声音,不敢点头,也不能点头,半晌只问了一句话,一个在我心中藏了许久的问题:“自殿下再见我,当真不曾瞧出我与从前的丝毫不同?”
诚实地说,无论我如何同他作对,我都得承认子荫的眼里藏着的始终是那一片情深似海,我一回回瞧见的也确是他在不停地让步。子荫是与生俱来的王者,从来只该享有他人的瞻仰,可他却会这样的让步,怕是生来也不曾有过几回。如果不是爱,还能是什么?难道是追逐的快感,抑或是得不到的难舍?
我不明白,如果他真是那样地爱着慕容安然,却为何连我与她都分不清楚,还是他其实不愿意分清楚?我以为这问题会让他犹豫很久,因为慕容安然与我是这般的不同,我甚至觉得他未必敢想过这个问题。
但他却直直地望入了我的眼,带着纠缠的爱恋,坚定地笃定地,毫不犹豫道:“青儿说你变了,但我却说不曾。只这双眼,便在千千万万之中,我也只消一眼便识得出来。看似平静无波,却分明流光百转,你是我的慕容,是我一心所爱,从来也不曾错过。”
子荫拂开我额前的发丝,轻轻落下一吻,我不忍回避,竟觉心痛难当。下一刻子荫笑着叹息道:“唯一少了的,是从前的戾气,虽不知道为何,但终归是好的吧!”
我呆呆地望着他,难以消化他的言语,思绪更腾空而去,然而却不知该飞往何处。
隔日,八月廿三。时值金秋,天高云淡,桂树飘香。司徒盛自郊县包船,顺流南下。自我来此异世,便少有出行,更未见江川秀丽,加之隐隐不舍之情,临时起意上船陪行,打算同司徒盛一起漂流到京都口岸再自行归来。
司徒盛心情奇好,一路同我指点江山。我早知倾朝山水锦绣非凡,却不曾听说这般多的传奇。司徒盛似个宝囊,藏满了智慧和经历,便是指着个山头也能讲一段金戈铁马。我从未有幸与年长者如是相处,只觉这一路充满奇趣。船行约半个时辰,两岸山石林木愈加绮丽,加之船家高歌,悠远绵长,当真是休闲之极。我卧在船侧,听流水欢腾,一时间觉的意懒心慵,只愿流水无尽,终点无期,于是随口便念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我这桃花源记本是烂熟于心,然而今日念到此处,忽觉一阵惆怅,心口亦随之绞痛,不自主便顿了下来。我皱了皱眉,耳听司徒盛催我再念,便赶紧舒展心神,继续道:“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我悠悠念完,便闻司徒盛一声长叹,半响黯然道:“知之晚矣!”
我不明所以,笑道:“大人已得自由身,这‘晚’字该从何说起?”
他摇摇头,神色间倒有些惨淡,更似失了泰半兴致,转身便钻回了船舱。我有些奇怪,跟随入内,他已翻了酒具出来,正自斟自饮。这样饮了几杯,他突然道:“付且贵,若真有桃花源,你可愿去?”
我不说话,心潮涌动,然而终只是摇头。
“你心中放不下的究竟是哪一个?”司徒盛的小眼突然炯炯有神,半起了身,靠近我,低声道:“若是暮家的人,我还是劝你死了心才好!”
我抬眼对上他的,满目疑虑,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司徒盛猜到我同暮青晚的关系,算不得十分奇怪,但他为何劝我死心?是因为暮青晚的身份,还是觉着他待我有差?若是这般,难道子荫还算是好的吗?
我眼底的意思太明白,司徒盛怕是一眼就看得明白了,摇头叹道:“事到如今,我是再不明白你要做何了,但怎么偏偏是他?便是太子也算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