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旧作的修订版。
旧作来自两部分。一部分曾以《数网竞争》之名,由三联书店于2001年出版。我在本书保留了那本小册子的前言,以便让读者了解,始于1998年的一场事关电信业开放市场竞争的辩论,怎样让我当上了“电信专家”。当时写下的文字,今天再读,没有觉得让自己后悔。
另外一部分,则是是在小册子发表后的若干年,陆陆续续又写下的一些电信评论。也算人之常情,既然跨进一个崭新的领域,总不免要多关心一点,对相关消息、故事、事件和政策法规的新变化,碰到一点写一点,混合了个人的评论、批评和些许建言。
涉足电信让我懂得了一点,那些身处“制高点”——或者叫“国民经济命脉”的行当——也是可以改的。高度行政垄断的生意,在引入市场竞争之后,并没有像有人当年预言过的那样,是什么“八国联军攻入北京”,会弄得国将不国的。没有那回事儿。数个电信公司展开市场竞争,价格、服务、电信普及率一致发生了本书当时推测的状况。“重复建设”吗?似乎有一点,不过也没那么严重,因为由消费者出资、资本市场出资,适当重复便于竞争,不但没花财政的钱,还给作为控股股东的大国企带来可观的利润和资产。
十几年过去了,电信开放市场何害之有?我倒是希望回到这个基本问题上,大家再摆一回事实,讲一番道理,以便收获认知方面的教益。
当然也不能说,这么一个大行业于今就一切如意,再也没有继续改的余地。从本书当时讨论过的话题看,电信、广电完全的交叉开放,一起拥抱三网融合的技术革命大潮,还是远远没有到位。部门壁垒还是深不可测,更通透的无缝市场依然没有形成,从而没有给消费者和国民经济各行业,带来技术早已可行的信息化的更大好处。
从制度变量看,数个彼此竞争的国企,比起一家超级电信公司独占市场的格局,当然好到不可以道里计。但是,倘若没有民营公司的加入,市场竞争的质量总受些影响。这一点,人们在比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国企,与腾讯这样民企的差别的时候,就不难明白。讲创新驱动,体制非进一步开放不可。
这样看,这本旧作的再版,可能还有一点现实意义。
周其仁
2013年7月于北大朗润园
被人们当作一个中国电信问题专家,对我来说,是一件意外事故。话说1998年夏天,我有机会到世界银行总部参加一项有关基础设施融资的研修项目,当时北大课程结束得比较晚,所以等我于6月21日赶到项目所在地美国马里兰大学时,研修活动已经开始了整整一周。因为晚到的缘故,我对研修内容就没有怎么进入状态。没有料到的是,两天以后美国电信业发生的一件大事,却让我赶上了。6月24日,世界各大媒体差不多都在财经头版报道,美国电话电报公司(下简称AT&T)宣布与美国第二大有线电视公司TCI合并,全部交易额480亿美元。
企业兼并在美国不算新鲜事。1989年到1996年间我在美访问求学,知道公司兼并和分拆差不多就是美国企业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早就学得见怪不怪。但是,AT&T兼并TCI,仍然不失为一条引人注目的消息。人们都知道AT&T公司是美国电信业的龙头老大。1997年,AT&T拥有7000万远程用户、400万无线用户、110万拨号上网用户、1500万企业用户,并在全美250个城市拥有 teleport地方网络,全年营业额达513.2亿美元。这样一个世界级电信巨头,要是收购任何其他长途电话公司或地方电话公司,都不会令人感到吃惊。问题是,AT&T偏偏要收购TCI这样一家当时看来“风马牛不相及”的有线电视公司。这究竟是为什么?
报道说,AT&T收购TCI,意在打入美国市话市场。这就更奇了:电信公司不就是做电话生意的吗,何以需要“打入”市话市场?另外,TCI公司作为一家有线电视服务公司,怎么就会成为AT&T打入市话市场的通道?不过好歹我在美国住过几年,大体记得美国电信市场在长时期内曾经是长途(long distance)和市话(local phone)分业经营的体制,就是长话公司不准经营市话业务,反过来市话公司也不准经营长途电信。当年像我们这样的学生用户,也必须同时注册一家长话公司和一家市话公司。我还记得,20世纪80年代后美国的长途电话市场是竞争的,用户可以在全美三大家长途电话公司(AT&T、MCI和SPRINT)中任选一家;但市话市场却仍然维持独家垄断,在任何地方都只有一家,用户没有选择的余地。
后来我才了解到,这套“长话竞争、市话垄断”的分业电信体制,还是20世纪80年代一场著名的官司打破了原美国贝尔系统(Bell System)自1910年起就独家垄断全美电信市场的结果。有关80年代中美国电信业开放竞争的故事,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