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见植林以为后人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沟,以为踬步之浍也;俯而出城门,以为小之闺也:酒乱其神也。厌日而视者,视一为两;掩耳而听者,听漠漠而以为哅哅:孰乱其官也。故从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牵也:远蔽其大也。从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水动而景摇,人不以定美恶:水孰玄也。瞽者仰视而不见星,人不以定有无:用精惑也。有人焉以此时定物,则世之愚者也。彼愚者之定物,以疑决疑,决必不当。夫苟不当,安能无过乎?
夏首之南有人焉;日涓蜀梁。其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也;仰视其发,以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气而死。岂不哀哉!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之间,疑玄之时定之。此人之所以无有而有无之时也,而己以定事。故伤于湿而痹,痹而击鼓烹豚,则必有敝鼓丧豚之费矣,而未有俞疾之福也。故虽不在夏首之南,则无以异矣。
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无也。其所以贯理焉虽亿万,已不足浃万物之变,与愚者若一。学、老身长子,而与愚者若一,犹不知错,夫是之谓妄人。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王。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法其法以求其统类,以务象效其人。向是而务,士也;类是而几,君子也;知之,圣人也。故有知非以虑是,则谓之惧;有勇非以持是,则谓之贼;察孰非以分是,则谓之篡;多能非以修荡是,则谓之知;辩利非以言是,则谓之谍。传曰:“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谓合王制不合王制也。天下不以是为隆正也,然而犹有能分是非、治曲直者邪?
若夫非分是非,非治曲直,非辨治乱,非治人道,虽能之无益于人,不能无损于人:案直将治怪说,玩奇辞,以相挠滑也;案强钳而利口,厚颜而忍诟,无正而恣孳,妄辨而几利;不好辞让,不敬礼节,而好相推挤:此乱世奸人之说也,则天下之治说者,方多然矣。传曰:“析辞而为察,言物而为辨,君子贱之。博闻强志,不合王制,君子贱之。”此之谓也。
为之无益于成也,求之无益于得也,忧戚之无益于几也,则广焉能弃之矣,不以自妨也,不少顷干之胸中。不慕往,不闵来,无邑怜之心,当时则动,物至而应,事起而辨,治乱可否,昭然明矣。
周而成,泄而败,明君无之有也。宣而成,隐而败,蔺君无之有也,故人君者,周则谗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迩而君子远矣!诗云:“墨以为明,狐狸而苍。”此言上幽而下险也。君人者,宣则直言至矣,而谗言反矣;君子迩而小人远矣!诗云:“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上明而下化也。
【赏析】
《荀子》中的这一名篇揭示了人类精神的最大公患——蔽;描绘了它的各种表现,它造成的巨大祸害;论述了精神的本质作用,指明了解6的根本途径和方式。
所谓“蔽”,是指人们的精神受蒙蔽的状态:心灵蔽塞,不能接受任何有益的东西:眼光受到蔽障,看不到事情的真相,分不清是非善恶;思想被限制和束缚,不能把握真理,进行创造性的思维。是什么东西蒙蔽了人的精神?荀子指出:事物令人喜爱,或是令人厌恶;事物初起时的状况,或其终结时的状态;事物的距离远,或是近;人的见识多,或是见识少;古代的经验,或是今人的认识都可能妨碍人获得正确的认识,阻碍精神的发展。这实际上是说任何事物,任何心理状态都可能成为精神的蔽障。
荀子对人类精神的公患给出了一个最一般的规定:“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事物的不同怎会导致蔽?事物和观念各有其特征和功用,因而各有其价值和吸引力,一旦心灵陷入盲目性,被某种外物或僵化的观念所支配,“私其所积”.“倚其所私”,就会产生片面性。可见,事物的差别性是蔽发生的外部条件,而认识的绝对化和被支配状态则是蔽产生的内在根本原因。这里他接触到人类谬误的最深根源,看到人们的精神往往倾向于把一种认识凝固化和绝对化,从而让自己受其支配。荀子实际告诉人们,如果心灵陷入盲目性,他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遇到任何事物都会发生谬误。
在用大量发人深省的历史教训说明蔽塞之祸,用许多富有启示的成功事例显示不蔽之福时,荀子极大地深化了对历史的总结。他令人信服地证明,人的精神状态是以往各种政治势力兴衰存亡的一个关键因素。由于从心术公患的角度看过去的学术史,他的眼光无比犀利,非常中肯地揭示了诸子思想的长处和短处。文中对墨子、宋钶、慎到、申不害、惠施和庄子思想的基本倾向的分析如此之精辟,对其根本观念和主要缺陷的概括如此之准确,以至于它们已成为历代学者评价诸子的一个主要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