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那年冬天,母亲因为疲劳过度猝死在车床前,半个月后,一直被诅咒的父亲赶来了,跪在母亲的遗像前涕泪长流。
我随父亲回到阔别已久的小镇,父亲待我很好,殷勤地嘘寒问暖。这一切又怎能消除整整六年的仇恨?六年前,他为了圆满自己的“爱情”,遗弃了我和母亲。我们母子相依为命,母亲不要他的资助,为了供养我读书拼命干活儿,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到这些,钻心的痛就从每个毛囊里升腾起来。我要考上大学走出这个可憎的家!每天我努力读书,冷冰冰地对待他的笑脸。仰仗着一张张奖状,我以各种名目变着法子要钱。看到他忙不迭地从破旧的鲍里数钱给我,我就感到快意。无休止的索要使父亲清贫的生活更拮据了,为此父亲居然戒了烟,熬炽瘾时皱眉皱眼地难受,但仍对我有求必应。
那年我收到了全校第一份,来自一所著名航海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拿给父亲看时,他的狂喜瞬间被惊惧和失落所代替。看他木木地愣在那里,我心里有一种痛击对手后的快意。从此我就可以远离这个家,到大海上浪迹天涯了。
开学时,父亲执意要送我到远在厦门的学校。
报前一天,我们住在一家廉价的小旅店里。清早起床,父亲正捍了枚刀片在镜子前刮胡子,脸上留下了几道或深或浅的刮痕,细红的血丝渗了出来。也许是离别在前,也许是父亲的确老了,我的心陡然酸了,一股骨肉亲情涌上心窝。我第一次语气轻柔地说:“呆会再刮吧,我到楼下买把刮须刀。”父亲立刻转过脸,受宠若惊地看着我,良久才双眼潮红地说:“家里有的,太浪费了。”父亲是心疼钱,一年前,父亲已经病退日子更艰难了,何况还要支付我昂贵的学费。我低着头快步走出洗漱间,不愿他看见我的泪水。
旅馆里的那瞬间的溻并没有维系多久。父亲回到小镇,我在学校读书,似乎两不相干,我的心重新叛逆,恢复了从前的淡漠。
四年后,我毕业了,开始了海上的漂泊生涯。
走的那天,父亲执意要到车站送我,同行的还有伯父和几位朋友。快上车时,一位朋友说了个笑话,大家都哄然大笑,惟独父亲一脸苦闷,低垂着湿湿的眼睛。伯父低声宽慰父亲:“又不是再不回来,别这样板着脸……”就在人潮汹涌的站台上,父亲突然无助地,伤心地哭了,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大颗眼泪顺着他脸上的沟壑艰难地流下来,我硬如钢铁的心下酸痛起来。
一向刚毅的父亲,竟这样把持不住。我突然想起,几天前,大大小小的报纸长篇累牍地报道一刚消息:香港“长胜”号货轮在南海遭海盗劫持,28名船员被五花大绑沉尸海底。父亲当时捧着报纸念念叨叨,想要对我说什么,我却一脸冷漠,逼得他最终又将话咽了回去。此刻望着父亲微白的双鬓和肆无忌惮的泪水,我刚想说些什么,一张口泪水就潸然而下。
半年多寂寞的航海生活渐渐磨去了的年少轻狂。般到香港时,我给家里打了出海后的第一个电话。妹妹告诉我,我走后父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刚吃过药睡下了。妹妹还说,几天前父亲刮胡子时,不知道为什么手直抖,把脸都刮破了。我的眼睛模糊了,仿佛又看见几年前在旅馆父亲受宠若惊的神情……
挂断电话,我徙步跑出港区,去商店给父亲买了一个最好的电动剃须刀,然后打的去了邮局。邮局工作的女孩儿递来回执,我猛然想起什么,又向她讨回包裹,在包装盒下角的空白处,认真地写下:“爸爸,我爱你!”女孩儿笑了,说可以写在附言栏里的。我有些窘,笑了笑,转身走了。在很多不能安眠的日子里,我会想起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快乐童年,想起父亲离去时含泪的\"对不起\"……毕竟血浓于水,但习惯仍让我把爱写在不令人注意的一角。
四个月后,我从代理手中接过父亲病危的电报。
当我从美国的长滩飞回家中时,昔日身材魁梧的父亲已静静地睡在狭小的骨灰盒里了。
我来到父亲的书桌前,恍然见玻璃板底下,工工整整地压着一张狭长的纸条,正是从包裹盒上仔细剪下的那行字“爸爸,我爱你!”
伯父进来,哽咽着说,最后 那些日子里,你父亲只要有力气,就拿着那只剃须刀,贴在早已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颊上。父亲还时常和他说,那次在洗漱间晕倒时把刀摔了一下,用起来也没事儿,儿子买的,就是好啊……
抚着剃须刀黑亮的手柄,感觉到父亲曾经的手温,我不禁如雨下。这些年来,自己的偏执与冷漠在父亲心底留下了多少创伤,而他却只记得我的好,只记得这来得太迟的剃须刀。
父亲故去已三年了。每年父亲的忌日,我总要拿出那只剃须刀,充足电,然后必恭必敬
地放到父亲的遗像前。只愿它能让天堂的父亲看见,又能在父亲的手里轻快地转起来,替我吻一吻父亲那一脸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