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我们……”陆祥领着一帮人,垂手站在厅里,欲说不说,只拿眼角瞅我。
我躺在沙发上,旁边新立了一张矮几,几上支着一盏烟灯。绿色的玻璃下,蓝色的火苗在闪,遇上可燃烧的东西,火苗贪婪的伸长火舌,火物点燃了,发出滋滋的响声,我深深吸了一口,满足朝后一躺,烟雾后面,每个人的神色各有不同——陆祥是偷看,蒋妈是鄙薄,而招娣呢,瞪着眼,也说不出来是气是怕。
我笑了笑,脸上却是纹丝不动的,笑意从鼻中喷出,化作一团烟雾,烟香的后面,我又缓缓闭上了眼。
“太太呀,您看我们的工钱……”
一个说不下去,另一个接着道:“是哦,我们出来辛苦么就赚几个小钱的,太太是有福气的人,眼前这点难事算得上什么呀,总要过去的,只是我们的工钱,还有那时候说的赏钱,拖了也有快一年了,这时候家里就等着这些钱过日子呢。”
“是啊是啊,我跟着少爷出来的时候,少爷说过要给我工厂的份子,哪里晓得被袁家人抢去了,份子钱不要么,工钱总是要要的呀。”
“太太……”
招娣犹豫着刚开口,我睁眼望去,一口烟散尽了,他们的样子清晰落在眼里,乍见我看着他们,招娣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还是陆祥领头道:“我们晓得太太委屈的,就是袁家家大业大,这时候告到法院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晓得他家的手段,太太还是趁早打算得好。”
“废话!”我猛然从沙发上坐起,不自觉将烟枪摔了出去,“咚”一声闷响,烟枪打在陆祥身上又落在地上,烟灰散了一地,眼前的三个人都缩了缩脖子,却没人去收拾。
“他们有什么理告啊?这是民国了,不是大清,一夫同那个陈氏么离了婚的,和我可是法定的夫妻,他们拿什么告呀?”
陆祥皱着眉,也不敢说,招娣忍不住上前道:“话么是这样讲,事情么没这么简单的。那个袁一德也说了,再改天换地,也变不了的三纲五常。你同少爷再要好些么,袁家人不认也没用呀。再说了,眼下兵荒马乱,谁顾得了谁?倒不是大清了,只怕比大清还不如。法院那些法官,还不是同袁家一伙的呀。太太,我讲话么不中听,你就想想他们拿着你同赵公子说事,这下赵公子想来也不敢来了,家里也闹得不像话,你要再不拿个主意,可是连赵公子也对不住了。”
我侧过脸,山穷水尽,连讲话的力气都没了,而眼前这团乱麻,却是越理越乱,屋里那侧的案上,摆着一夫的相片,眉目清秀,含笑望着屋里的人,还是一样温和、一样年轻、一样的……不经风霜。
他的棺木,还停在近郊的寺院里,冷清清的,只有松木为伴。可我宁愿和他躺在一起,世人要争什么,要抢什么,由他们好了,用不着我来操心。
“一夫……”心里低低念着,身旁的那些人,又开始说。
“他们占了工厂,还有外洋的几家生意,这个我们都晓得的,前些天么,又说上海几家铺面都是袁家的,我们也不懂,只是少爷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营生呀?他袁家都拿走了,可是要太太喝西北风呀。”
“够了!”我无力抬手,软软吐出两个字,静默片刻才又开口,“你们都出去吧。”
“太太……”
“放心,我跟他们不一样,该你们的,一分也不会少。”
话说得狠,心里渐渐也凝着团。我缓缓起身,也不瞧他们,径自捡起那杆烟枪,往里屋去了,门轻轻阖上,似乎听见外头也松了口气,悉悉索索小声议论了几句,也都各自散开。
薄的门板后,一阵清静,我靠着门,就这么顺势坐在地上,傻傻的想哭,眼睛已然干涩,再流不出泪来。
手里的烟枪灭了,却又贪婪的猛吸烟杆子里剩余的烟味——带着丝丝苦,沁入鼻腔,几乎就是现实里心底的滋味儿。
末了,连那点苦味儿也没有了,烟泡凝着一团乌黑的球,像什么有营养的膏,格外诱人……我伸出手,指尖碰触的刹那,心底猛然一抽,也不及细想,使劲儿扣着那颗烟泡。鸦片烟冷透了,凝结成团,指甲缝里全是乌黑,但更多的却反被塞得更深,我使劲儿把指头伸进去,它干脆落到烟杆里,我拼命吞食指甲缝里的鸦片,却只是满嘴添黑苦涩,梗在喉咙里,怎么咽也咽不下去。
我嘿嘿笑着,噪子眼冒出咸腥的水,就这么滚倒在地上,胸口像有把火在烧,温温的,渐而热了,我希望它烧得更猛烈些,让我死在那种灼灸感下,把一切痛苦都化作灰烬。
火焰是绿色玻璃里微小的蓝色火苗,费力燃烧着,在你以为要冲破阻碍时,偏偏闪烁着变小了,只余一点微弱的光,不经风吹,噗一下变作一缕没温度的冷烟……热的身体,渐渐变冷,我绻紧了自己,抱住腿,等待另一种离开的方式——窗户打开着,热水汀关闭了,冬天的风带着寒意,雪花,飞飞扬扬飘洒起来,铅灰色的天空下,有多少人在乎呢?在乎的人已经先走了,留下单独的另一个,凄清而又可笑……
我抱紧自己,与其说是痛苦,莫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