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赵之谨来了,领着个丫头,约摸二十来岁,粗黑的辫子直垂到腰际,大手大脚,低着头也不敢说话,催得紧了,才瓮声瓮气的叫了声“太太”,声音又粗又老,几乎听不清楚。
“说是宋妈走了么,一时找不着人,这是我家厨房师傅的侄女,叫招娣,刚死了丈夫,来上海寻个事情做。我看她手脚还干净,人么笨些,只好先用着,再找好的。”赵之谨笑着自坐在沙发里,目光刻意避开我肿胀的脸。“一夫有事绊住了,让我过来瞧瞧,又说让你放心。”
我靠在沙发扶手边上,片刻方道:“让你笑话了。”
“这又算什么?哪家不吵不闹呀?”赵之谨故作轻松,见那丫头还站在厅里,摆手道:“你去厨房瞧瞧,做些热汤给太太呀,杵在这里做什么呀?”
那丫头也不敢作声,一溜跑到隔壁厨房里,只听见一阵砰砰作响,我要去看么,赵之谨拦住我道:“她会做的,只是乡下人么,难免粗些,这顿只好先对付了。”
“又麻烦你。”我想谢一句来着,混身抽了筋似的没气力,将脸藏在一边,往另一侧沙发坐了,颓丧道:“我的事总麻烦你,心里也过意不去。”
“宛芳~”赵之谨打断我道:“你这样讲么,可把我当作哥哥呀?”
我笑了笑,侧眼看他,正巧他也看着我,两个人一愣,又都笑了。
“一夫家里的事么,我也不太晓得,但既然是他太太找上门来了,讲道理么怎样都好,要是不讲么,我也不能让你白受了欺负。我这里虽然是小本买卖,上海滩上倒还有些个名气,你只不讲话,让我同他们去讲好了。”
赵之谨说一句我应一句,末了难免伤怀,忍不住抹泪:“我问他家里的事么,也问不清楚。我也晓得自己是个倌人么,他要同家里讲也不好讲的,因此也不好多问,只求个相安无事罢了,哪里料到这么快就寻上门来,又气急败坏的,半点容得下我这样的人?想想竟是白操了那些心思。”
“你也多虑了,谁不晓得上海的长三比寻常人家小姐还矜贵些,你又是清倌人赎身,哪里就到容不下的地步?依我看,倒是一夫常年不回家么,他太太心里有气,故意寻来的。”
“你没瞧见昨天那阵势,连翠芳、金莺她们几个一同受气的。他太太说了,过两日,袁三少也为这事来上海,就晓得我的事传到他家里,不知道多大风波。”说着我也累了,绻起脚窝在沙发里,苦笑道:“小时候穷到没饭吃么跟着姐姐做了倌人,一心想跳出把势场,跳出来才晓得外面也不容易,这要闹下去么,再回去也没脸孔了,只好像柳晓儿一样,拎个皮箱么,坐上火车,走了倒蛮好。”
“何至于此。”赵之谨说着点燃一支烟卷,我一伸手抢了过来,猛吸一口,不及吐出,烟直呛到肺里,趴在扶手上一阵猛咳,逼得人眼泪鼻涕一把,心头倒松了许多。
“你抽不惯的,抽它做什么呀!”赵之谨一旁倒了水,送到我跟前埋怨道:“这烟卷可是好抽的呀?抽起来苦死了。”
“那你还抽?”我笑,气不顺,又是一阵咳,自己非要强按下来笑道:“你说苦么,总比鸦片烟好些。我从前尝过,哪里咽得下去?就不懂为什么堂子里的倌人都少不了鸦片烟的。”
“都不是好东西。”赵之谨半笑着低下头,顺势将我手上的烟蒂掐灭了,淡淡道:“只同酒一样,不吃么想吃,吃多了么难受。你晓得这道理,连沾都别沾的。”
我怔怔的,突然流下泪来,也没前因后果,忙侧身俯在沙发上。他分明瞧见了,也只当不在意,撇开目光,厅里,只听见招娣在厨房切菜做饭的声音,嘈杂的,又显得格外安静。
一时,汤端上来了,居然还配着一尾红烧鱼,油下得大,汤汁也浓,吃在嘴里却淡而无味。屋子么还是原来那个屋子,宋妈换成了招娣,十三少常坐的沙发上却坐着赵之谨。我有些恍惚,墙角一面镜子里映出来的三个人影,都变得陌生。奇怪的是,发生这许多事之后,屋里竟没人说话,只有招娣时不时端汤递水,镜子里反衬着她挪来挪去的身影,打破一幅画般静止的格局。
“你是哪里人?”我到底受不了这样压抑的静默,开口问她。
“宁波。”招娣想了想又加了句,“乡下。”
“这菜倒像上海菜么。”我夸了一句,她咧嘴笑了,一旁赵之谨也道:“来上海做事么自然要学学的,以后她有什么不是么,你只管讲她的,倒别替我留情面。”
我一怔,笑道:“我倒不想留的,你一说么,不留还不行了。”
招娣捂着嘴噗哧一声乐了,连乐的声音也粗嘎嘎的,赵之谨坐在一旁,像被吓了一跳,转过头瞧见我抿嘴笑他,也不由扬起嘴角,脸颊上现出一双浅浅的酒窝。
我心里一动,呆呆瞧着赵之谨,怔怔出神。他倒不好意思了,上下打量自己,问道:“怎么了?”
我笑着摇头,放下碗筷笑道:“都说有酒窝的人有福气呢,哥哥将来一定娶个贤惠阿嫂了。”
这是头一次叫他哥哥,两个人都有些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