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一方江水,浑浊的,卷着浪花,伴着远处偶尔鸣响的汽笛,滚滚向前。
这时候总没有言语,却并不觉得寂寞,仿佛只有叹息才能将那样的满足感表达一、二——煨在他怀里,看同样的风景,想着一样或不一样的人和事,周围有汽车声、路人来往,还有小贩在吆喝……这不是一个安静而独一的环境,却不知怎么让我能够放下一切,包括往事、亲友,甚至包括刚刚开始的新生活。简单而纯粹,就像光阴定格了,永恒在指间点滴流失,但再怎么流,掌中依旧满满。
“宛芳~”久久,十三少忽然唤我,而他的目光依旧定格在朵朵翻卷的浪花上,缓缓道:“你……不怨我?”
“嗯?”
“终身大事,这样草率……”他说时自嘲一笑,接着道:“红艳的事,也从来没对你说过。”
我呆呆看着路灯下五彩斑斓的黄浦江,等到他扭头看我,这才道:“要不是因为红艳么,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有那场‘婚宴’。”
“宛芳……”十三少怔在那儿,我笑着回头与他对视。一瞬间,二人都有些伤感。
“要说从前么,也轮不到我来说的。红艳也好、姐姐也好,若没她们,也没现在的我了。”
“宛芳,那时候沁芳病里听见人背后说我做了个舞女,她一气么连我送的东西都摔了。其实……”
“一夫!”我拦住他下面的话,无论真假,都不再重要的过往,“我晓得,过去就当过去吧,我也像重活了一样。我要记得那些事,可还过得去自己这关?就是你家里……”我抬眼瞧他,两个人离得近,反倒看不真切,只对上一双笑的眸,大衣里,他的臂膀紧紧搂着我,也像另一种承诺。
“我家里兄弟姐夫多,反而管不过来的,分了家么各奔前程,这时候也有在欧洲的,也有在东洋的,也有在南京上海的……”他顿在这儿,片刻方道:“太太姓于,是家里娶的,也为身体不好,习惯了北平,不肯同我来上海。她是旧式女人,如果……如果离了,连娘家也回不去的。我总当她是我的责任……”
“那就好!”我打断他下面的话,勉强笑道:“总不能因为我,家也不要了,家里人也都抛开。那罪过我可担当不起。”
话是这么说的,心里难免凄凄,末了忍不住长长一叹,十三少一错身,环住我的腰,与我脸对脸站在一处,语气缓和而坚定,“我的事么,不晓得的都当有多神秘,晓得了才发觉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我不说,是因为总觉得无话可讲,你要搁在心里不痛快么,索性都问出来,我这里一一作答可好?”
“一夫~”我唤他的名字,垂首道:“从前么,你是客人我是倌人,客人再怎么错,可有倌人追着不依的理?到今日,我只当你是唯一的亲人,往后若有什么,你也像对于夫人那样,当我是个责任,不舍不弃我就甘心了,可还有什么痛不痛快的?”
“宛芳……”十三少捂住我的嘴,着急表白,脸也红了,“我也说她是家里娶的,你是我自己娶的,可有说变就变的理?”
“你要变了……”我笑着转身向江水,嘈杂的各种声音里,隐约能听见波浪翻滚,“我只有跳黄浦的……”
“宛芳!”身后的人越发不依,我也晓得自己无理取闹,咧嘴笑道:“玩笑你也当真?就算舍得你,我还舍不得这条命咧!”
他扳着我的肩,将我扭转过来,依旧这样脸对着脸定晴瞧我,审视片刻这才放心。
江风依旧,而天幕越发暗沉,月与星辰俱无,但此时的夜色已无需它们点映,自有霓虹辉映的夜晚,是数千年不曾有过的绚烂与繁华。我无端有些伤怀,却依然笑着没有眼泪……这本来就是一个全新的、好的开始,我想让他明白,我没有怨,有的不过是一点浅浅的惶惑,与过往无关,与幸福无关,只与未来天生的不确定有关。
“走,我们去吃法国菜。”他揽着我的腰,替我围紧围巾,带着我几乎小跑起来。
跨过电车的轨道,越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过往的电车发出“叮叮”的响声,车上的人一派回家的安然神色……华灯此时灿烂绚目,在那一片五光十色下面,身着绒缎旗袍的女人、带着绑头的印度巡警、西装革履的流氓大亨,还有傻笑着一时恼了一时又好了的我们,都在那样的灯光映照下,多少有些面目模糊。
夜,仿佛飘着淡淡的酒香,让人不饮而醉。借着这半分醉意再去饮酒,人变作台上的戏子,连说话也仿佛是在唱的。待我们你追我逐回到家里天已晚了,开电梯的杂役满心不悦,又隐忍不敢发作,我笑哈哈用拎包打十三少,也没个娘姨、妈妈来拦……满心惊喜,等开了屋,他扶我上床,我只懂得一直笑、一直笑,手勾住他的脖颈道:“一夫,我们去跳舞!”
他只是安慰,顺手息了灯,黑暗里,我将被褥一脚踢下床,也没人骂。这屋子虽大,除我二人,静悄悄再没别人的应酬客套。我侧着耳听,又哭又笑,但记得睡前抱着十三少道:“这里,真的、真的是自己的家了……”